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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第1/2页)

琴城的夜空这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家闺秀在掩面抽泣,她的哭极符合她温婉的个性,没有一点声响,那春雨就从她眼里落入了无边的夜色。然后滴滴答答地落到爱琴海影院的门前,也落到了一个男人的黑伞上。
  
  这些如泪的雨滴一旦落到地面上,就没有它们主人那样优雅了。它们撒欢似的跳跃着,好像是替主人在这人间好生地放肆一下,把压抑在骨子里的风情全部释放出来。不过它们本就是哀怨的化身,得意总是一时的,终究要汇成水流,争着抢着往那肮脏的下水道里安身立命。
  
  它们所经之处,有一双尖头的皮鞋阻碍了它们同流合污的步伐。它们抬头一看,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他撑着伞站在雨中,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影院门前的几株山茶花。他像是从戴望舒的诗里走出雨巷的那个男人,有一双能看穿女子心底事,识出她们原形的火眼金睛。
  
  这个年轻男人名叫许风华,时年二十八岁。他的父亲许由仪是北京东城人,是个声名鹊起于帝都九十年代初的书法家。而他的母亲祁冠虹却是南方琴城人,死于文革的一代文化大家祁靖城的小女儿。所以风华算得上是出自书香门第,这一点他想遮掩都有些费劲,因为他凭着一张老天赏给他的清秀的微长方形脸,五官搭配合乎美学,加上他耳濡目染书画音律,进而修炼了近三十载的风流气宇,活生生地炼出了一个现代版的“周公瑾”。
  
  风华客居琴城十年,住着住着就成了琴城人。近来他听闻电影《四面楚歌》在今日首映,就提前购了两张票,约了女伴一起来看。眼看着电影要开始了,他的女伴却迟迟还未露面。他似乎也不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身等在雨中赏茶花。
  
  身为擅长于意yin的文化人,他在心里化腐朽为神奇地,正尝试着从这无聊的夜雨观花中,品出一点所谓“一花一叶一世界”的佛韵。好巧不巧,就在他前脚刚踏上莲花座时,由身后劈空传来的一声“风华”,瞬间把他拽回了苦海无边的凡尘。他闻声转过身,忽然一个女人扑入了他的怀里。
  
  风华往后退了半步,没有半分要怪罪她姗姗来迟的意思,只是对着穿一身褐色风衣的女伴说道:“走吧,电影应该尚未开场。”女伴牵着他的手,一面走着,一面问他:“你几乎很少来看一部电影的首映,说明你对《四面楚歌》这部电影已经有很高的期待了。你觉得慕容白会把它拍成什么样?”说着二人走到了电梯前,风华率先按下上升键,他回答道:“不管他拍的好坏,我都不作任何评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看到最后你就会明白了。”
  
  《四面楚歌》这部电影改编自同名小说,作者是龙水芸,一位才貌双全的琴城女作家。风华细读过几遍这本书,他欣赏的作家不多,欣赏的女作家更是像君王选秀一样,相貌才华缺一不可,而龙水芸就这样入了他的“后宫”。这部电影的导演则是影坛新秀,被冠以“诗人导演”的慕容白。慕容白是去年在琴城每年一度的书展上初逢的龙水芸,龙水芸自然不晓得,因她“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的模样,致使他只看她了一眼后,她的《四面楚歌》就已经在慕容白的心里被提前影像化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龙水芸自去年陷入一宗抄袭事件,被铺天盖地的网友口诛笔伐后,便彻底地销声匿迹了。龙水芸起初没在意,以为不过是网络上个别的吃瓜群众在恶意造谣。当那些煞有介事的文章调色盘砸到她的目光里后,她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单枪匹马地在网络上为尊严而战。可她小瞧了吃瓜群众们的通天本事,他们在虚拟世界里抓住了这位美女作家的小辫子,顿时就不是散兵游勇了,刹那成了千军万马。仅仅几天,网络上的龙水芸就被他们用唾沫星子给淹没了。
  
  从龙水芸此事就能看出,许风华是个“违时”的人。因为当这件事已然被一位男星的婚变绯闻给覆盖后,他才从自己略带讽刺的表妹的话语中得知,你欣赏的大名鼎鼎的龙水芸是不是江郎才尽啦?风华一脸不解,问她这话从何说起,他表妹接着便轻蔑地说,她没江郎才尽她的《繁川》干嘛要抄袭人家的作品呢?
  
  去年六月,也就是2012年夏天,他第一次倍感受挫地发现了自己原来与盛世脱节的距离,足足有能绕地球无数圈的3G网络那么长。就在几日前他满世界忙着寻花问柳时,他的“女神”却在网络上被千夫所指,被他们用键盘给狠狠地rou躏了一番。风华看完那些指责龙水芸的文章,气得摔了笔记本电脑,这是他这辈子盛怒之下摔的头一个东西。
  
  他携女伴坐在影厅第六排中间,趁着荧屏上播广告的间隙,忙里偷闲地把龙水芸搁心里疼惜了一番。就在昨日,他还梦见这个绰约仙子一般的女人。不管是他坚信龙水芸清白,还是他对她夜有所梦,这些他都不能和任何人言说。他身上也背负着一件事,假如把龙水芸那事比作一个冒着烟的烟头,那如今他摊的事便是一团汹涌地烧在身上的烈火了。
  
  时间到了,偌大的影厅内,屋顶的灯猝不及防地熄灭了,从观众席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大荧幕上响起那个六秒钟经典的“铛铛……”,广电总局的“金龙”标志应时而出,电影开场了。
  
  这家爱琴海电影院位于琴城市尚书区红梅南路上,不说影厅里的装修布局如何,单从四处掉皮的皮椅上看,就比市中心太子区的落后了一截,算是琴城最寻常不过的影厅。由于距离自己家最近,他又懒得往太子区去,因此这家影院便是他常来光顾之地。
  
  荧幕上的画面,是一列绿皮火车正驶入茫茫的南国烟雨中,远处村野尽是白墙黑瓦,田垄里绿油油的稻子,在细雨里岿然不动。火车上一扇窗边站着一个俊朗的少年,眼里泛着泪光,样子十分忧郁,他正凝神隔着窗看向铁轨边,那一汪碧水池塘中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与他渐行渐远。
  
  风华看罢这一幕,忽然闭上了双眼。光看开头,他就已经有了想流泪的感觉。两年前,当他把《四面楚歌》这个故事的素材整理成录音资料,给了龙水芸后,他根本没料到她真的会把他大半个世纪的家族史,用那妙笔生花的文字写出来。从他曾任教于抗战时西南联大的外祖父祁靖城讲起,一直写到他自己。他一想起孑然一人涉过许多个寒冬炎夏的深夜,为一句遣词造句而曾几番踌躇的龙水芸,是怎样把这本书写出来的,他的眼眶几度险些扛不住泪水掀起的波涛。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重新睁开双眼,发现眼前云雾弥漫,荧屏上的画面朦胧得像隔着一块磨砂玻璃。风华揉了揉眼睛,看向左右,连女伴的模样也是迷蒙一片。他又转过头看向身后,只见后面黑咕隆咚的观众席上,坐着男女老幼,所有的面孔都影影绰绰的,跟从毕加索画上跳下来的抽象人物一样。风华惊恐地回过头来,看着巨大的荧屏,慢慢地,荧屏上的灯光暗下去了许多,直到他的视线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顿时他被困在了一个只剩下黑色的世界里,不但黑得可怖,也静得出奇。仿佛进入了盲人的世界,如此一想,他倒也没那么害怕,只是漫无边际地走着。
  
  没过多久,黑黢黢的天地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风华连忙抬手遮住刺眼的光芒,等眼睛适应后,他迎着那熹微的光走了过去。风华看见,在那道梦幻般的光芒下,竟有个女子伫立在一棵树下,滚滚飞花落满她双肩。在他看清那女子面目之前,他还为这绝美的景象感到颇为惊艳。然而,当女子姣好的容颜云开雾散似的映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吓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嘴上喊道:“韩芳尘!”
  
  女子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一抬手,那些飞花呼呼地卷起了起来,纷纷朝风华飞来。率先赶到他面前的那一片花瓣,翩然地擦过他的脸颊,像刀子似的轻轻地割出了一个口子。他还没来得及触摸流血的伤口,眼前那席卷而来的万片花瓣已经扑了过来。这一刻,他终于能想象得到“凌迟”也就大抵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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