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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慧终于把文章写完了,可是他一夜没有睡好觉。初一日早晨他醒得迟,他的哥哥唤了他两次,他才下床,等到他和觉民匆忙地赶到学校时,已经迟了十多分钟了。
  
  课堂里响着英国教员朱孔阳的声音,他正读着《复活》里的句子。觉慧跟别的同学一样也注意地在听讲,他准备着回答教员的随时的发问。自然他不能够把心完全放在书上,他还不能不想到鸣凤,想到鸣凤时他还不能使自己的心不颤动。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一定要拉住鸣凤。不,事实上经过了一夜的思索之后,他准备把那个少女放弃了。这个决定当然使他非常痛苦,不过他觉得他能够忍受而且也有理由忍受。有两样东西在背后支持他的这个决定:那就是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人的献身热诚和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
  
  一天的功课很快地完结了。在归途中,他又受到矛盾的思想的围攻。他一句话也不说,脸色也很难看。觉民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跟他多讲话。
  
  他们终于到了自己的家,走进二门,正遇见冯家接人的轿子出来,两个仆人押送着。轿子里面传出来凄惨的哭声,虽然细微,但是哭声进到了觉慧的心里。他并不分辨这是什么人的声音,他相信那个人去了,永远地去了。
  
  轿子带着哭声去了,天井里还留着女佣、仆人和轿夫。他们聚在一起纷纷议论。高忠红着脸叽哩咕噜地在骂“老混蛋”。文德在旁边劝他不要乱讲话。觉慧知道他们一定在谈鸣凤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多看他们一眼,就急急地走进里面去了。
  
  他们进了里面,一个忧郁的声音欢迎着他们:“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问话的是陈剑云,他那张瘦脸上还带着病后憔悴的颜色。他正立在阶上跟觉新谈话,看见他们,便向他们走来。觉新却默默地转身走入过道,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我们近来常常是这样,下午只有一堂课,因为不久就要大考了,”觉民温和地答道。他接着问一句:“你的身体现在复原了?”
  
  “谢谢你。我完全好了,”剑云勉强笑答道,跟着觉民弟兄走进屋去。他一进屋就在藤椅上坐下,叹了一口气。
  
  “剑云,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快活?”觉民问道。觉慧把书往桌上一掷,就走到床前躺下去,并不跟别人说一句话。
  
  “这人生太悲惨了!”剑云痛苦地摇头说。
  
  觉民忽然想起剑云常常说的“也许是身体弱的缘故罢,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那句话,便带点同情的口气劝道:“剑云,我劝你还是把心胸放开一点,不要只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
  
  “太悲惨了,太悲惨了!”剑云好像不曾听见觉民的话,只顾说下去,“我无意间到你们这儿来,碰见她上轿,听到她的哭声,看见她挣扎的样子,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这究竟是一个人啊!为什么人家把她当作东西一样送给这个那个?……”
  
  “你说鸣凤的事情吗?”觉民感动地说。
  
  “鸣凤?”剑云抬头看了觉民一眼,怨愤地说,“我说的是婉儿,轿子刚刚出去,你们没有碰见吗?”
  
  “婉儿?那么鸣凤没有嫁?”觉慧马上从床上坐起来惊喜地问道。
  
  “鸣凤……”剑云说了这两个字又停住了,把他的茫然的眼光望着觉慧,然后低声说:“她……她投湖自尽了。”
  
  “怎么?鸣凤自尽了?”觉慧恐怖地站起来,绝望地抓自己的头发,他在屋子里大步踱来踱去。
  
  “他们这样说。她的尸首已经抬出去了。我也没有看见。……”
  
  “啊,我明白了。鸣凤自尽了,所以爷爷用婉儿代替。横竖在爷爷的眼睛里,丫头都不是人,可以由他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看不出鸣凤倒是一个烈性的女子,她倒做出这样的事情!”觉民半愤怒半惋惜地说。
  
  “可是这样一来就该婉儿倒楣了,”剑云接着说,“看见她挣扎的样子,不论哪个人也会流眼泪。我想她也许会走鸣凤的路……”
  
  “想不到爷爷这样狠心!一个死了,还要把另一个送出去。人家好好的女儿,为什么要这样地摧残?”觉民愤怒地说。
  
  “告诉我,鸣凤是怎样自杀的!”这些时候阴沉着脸不说话的觉慧忽然走到剑云身边,抓住他的一只膀子疯狂地摇着,说了上面的话。
  
  剑云惊愕地看了觉慧一眼,不明白觉慧为什么这样激动,但是他依旧用他的感伤的调子答道:“我不晓得,恐怕就没有人晓得。据说是老赵在湖里看见了她的尸首,找人把她捞起来,抬出去,就完了。……这人生,这世界……太悲惨了。”
  
  觉慧眈眈地望着剑云的带病容的瘦脸。忽然他粗暴地放开剑云的膀子,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留下剑云和觉民在屋里。
  
  “觉慧有什么事情?”剑云悄然地问觉民。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觉民点头自语道。
  
  “你明白了,我倒不明白!”剑云说着便把头埋下去。他永远是那么小心,那么谦逊。
  
  “你还看不出来这也是爱字在作怪吗?”觉民愤怒地大声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屋里是难堪的静寂,窗外偶尔响起脚步声,好像脚踏在人的心上一般。
  
  又过了一些时候,剑云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他的茫然的眼光,把屋子的四周望了一下,喃喃地自语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觉民站起来,大步在屋里走了一阵,忽然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把眼光送到剑云的脸上。两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他们在眼光里表示了一些阴郁的思想。剑云又把头埋下去。
  
  “都是为了爱,”觉民苦恼地说。“三弟跟鸣凤的事我现在明白了。我以前就有些疑心。……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我真想不到鸣凤的性子这样烈!……可惜得很!如果她生在有钱人家……”觉民似乎说不下去了,他的脸上现出挣扎的表情。过了几分钟他又用激动的声音说:“都是那个爱字。……大哥近来瘦多了,他这几天很忧郁。……这不也是为了爱吗?……爱,我想爱应该给人带来幸福,但是为什么却带来这么多的苦恼?……”他的声音颤抖着,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事情,他差不多要为自己的前途悲哭了。在他的眼前隐约地出现了将来的暗影。他的大哥的一生就是他的一个“榜样”。
  
  剑云不知道觉民的悲哀的原因,以为这单是由同情来的,同时他自己的心事也被这一番话引起来了。他的生活里的悲哀比任何人的都大,他更需要着别人的同情。许多时候以来,他就怀着满腹的悲哀,找不到一个人来听他倾诉。他永远以为自己太渺小,太无能了,跟任何人都比不上。他过着极其谦逊的生活,他永远拿一颗诚实的心待人,然而他在各处都得到轻视和冷淡。虽然他偶尔也曾得到一点同情,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不过他已经觉得受之非分了。他,在践踏中生长起来的他,确实不曾抱怨过生活,而且甚至对轻视和冷淡也是平静地、或者更可以说是胆怯地忍受的。他在这种情形里过了许多年,现在他看见觉民对别人的不幸竟然表示了这样深的同情,他觉得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听他倾诉的人,于是在他的内心藏了许久的话变成一股力量开始来推动他了。他鼓起勇气试了几次,终于开了口:“觉民,我有话向你说……”他又停顿了一下,看了觉民一眼,遇到觉民的温和的眼光,他才接着说下去:“我这次大病过后,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时时想到死。固然像我这样地活着不如死了好,不过我却有点怕死。你想,活着是这样寂寞可怜,死了更不晓得会怎样寂寞可怜啊!没有一个人来哭我,来看我。孤零零的,永远是孤零零的。多么寂寞。……这次大病中承你们弟兄好意来看过我几次。这几次我是永远记得的,我多么感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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