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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 4

小鲍庄 4 (第1/2页)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像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地明了起来了。文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儿。他自己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像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们俩像参禅似的,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子便觉得心里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像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叶儿上,“啪啪”地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怨艾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侍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秉德已年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像是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的个什么。
  
  那边像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像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着自己好像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冷。”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三十三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像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干啥还干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住气,一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地近了,近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袄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床架子,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的,像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麦穰穰子。阳光从窗洞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床:一个板床,一个凉床。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她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着个娘儿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像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黄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二婶嚷道。
  
  “走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像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吹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乎眼,鼻子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唆唆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今连根头发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像是活过来似的。他像是活过来了。回想那几年,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儿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娘儿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儿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看着,不由得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的心,就会像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地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儿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的好像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下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地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同志。”那个像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像此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下,好像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世界性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力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像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像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来,居然让**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冷起来:**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似乎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分。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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