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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弄堂

黑弄堂 (第1/2页)

黑弄堂的森然,一半是阳光背向造成,一半来自于人们的渲染。凡在大弄堂里长大的人,从小都听过大人们的恐吓:吵?把你扔到黑弄堂里去!于是立刻噤声。等这一代人做了父母,再以此来吓唬他们的孩子。如此传了两代人,算得上是黑弄堂的渊源了。
  
  黑弄堂是在大弄堂的底部,由一道夹弄所通往。这道夹弄其实是一条明渠,从两幢楼房的山墙间穿过。在市政建设的管道改造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不再作为明渠使用,只留下一道干涸的浅沟。由于两边山墙挟持,它终年没有光照,阴沉沉的,这就是黑弄堂的序幕。
  
  那么,黑弄堂里有什么呢?这就要涉及流言了。人们传说那里曾经是一块坟地,后来虽然起了楼房,压了水泥,可时不时的,还会有流萤似的鬼火;又一种传说是刑场,日本人枪毙爱国志士就在这里进行;再接着就进入到现代史了,说那里有小孩被“剥猪猡”,就是剥了衣服,塞进弄内的垃圾箱,还有一个上吊的女人,因为被窃走全家的粮票和布票。听起来,这些不祥与可怖是随了社会进程累加起来,越演越烈,这也意味它还将继续发生事故,就是说,它的阴惨性质尚在活动期内,随时可能爆发。
  
  因此,它刺激着孩子们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见,一群亢奋的孩子拥在夹弄口,互相怂恿进入夹弄,过到那头的黑弄堂里。在下午三、四时光景里,那头的黑弄堂并不显得黑暗,相反,有明亮的光线横流过去,可是,相隔着一道水泥色的夹弄,更有些不可测了。有鲁勇的孩子经不起众人的激将,蹈入夹弄——方才说过,夹弄实际是一条废弃的明渠,所以地面是凹下去的,需叉开双脚,踩着两边的沟沿,跨着走过去。头几步还没什么,多走几步就有小虫子轰起,扑上脸来,然后,蛛网也罩了眼睛,一股子森凉从脚底升上来。那孩子返转身,向来路狂奔,已顾不上脚下,无数次从沟沿滑落,在沟底自己绊了自己的脚。终于跑回到夹弄口,眼看重见天日,众人却组成一道人墙,封住他的出路。其时,他的眼睛放出灼亮的光芒,是由惊惧造成的。当天晚上,这孩子就发高烧,送去急诊,每一个孩子都受到了警告。这危险的游戏停止了一段时间,而后,教训被淡忘了,夹弄口就又聚拢了孩子们。
  
  弄堂里的孩子,生活在人为的世界里,危险和快乐也都是人为制造的。不让他们玩这个,又能玩什么?不过,到底是没人再敢走进夹弄深处,众人也不敢认真胁迫谁了,所以,那经验的惨痛还是留存下来,加入了黑弄堂的历史。小孩子们避免单独走近它,当然,聚集着起哄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奇怪的是,也没有看见过夹弄那头有人从黑弄堂过来,那一端总是悄然着。弄堂实际上是这城市的沟壑,人是盲目的生物,顺着崖壁的走势,自己也不知道最终走向哪里。
  
  小孩子们通常是在放学后的下午来到这里,这是管束最松弛的时间,学校放掉了,大人还没回家。他们卸下书包,跑出家门,悠闲地站着。在年幼的学龄前儿童眼睛里,已经是可敬仰的走上社会的人了,于是,慢慢向他们靠拢过去。有时候,他们这一伙里还会出现个把中学生,那么,连他们的脸上,就都会挂上近乎谄媚的巴结表情。那中学生才真正是走上社会的人呢!他穿着皮鞋,衬衫束在西裤的腰里,裤口翻出一道克覆——“克覆”这个词大约来自于英语“COVER”,说明是这城市服装历史的正传。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偶尔拔出来,在耳鬓顺一顺,鬓角剃得发青,没什么可顺的,所以很快地手又垂下来,插进裤袋。可是,就这一下子,风度出来了。他无须说话,只略微牵动嘴角,态度也出来了,足够主宰整个局面。这就是小孩子的阶级社会,根据年龄划分的。此时,那些小学生由于竞相表现与讨好,个个都很饶舌,聒噪得很。至于学龄前的幼童,则一声不出,简直是虫蚁似的人生,根本进不了人们的眼睑。
  
  然而,黑弄堂的游戏使各阶层的人都兴奋起来。人们合伙将一个人往夹弄里推拥,那人奋力挣扎突围,抓住最贴近的那个,拥到夹弄口。人们也不管换了谁,只是一劲地挤压,那人就好比替死鬼,要找到下一个替死鬼方才脱得了身。这一切哗动是由小学生发起,中学生不屑参与,只哈哈大笑,但无疑是推波助澜,使得人们更加疯狂。连那些幼童都被激励起来,高声尖叫,围着人群乱跑,在他们的腿脚间打绊。那端的黑弄堂更显出寂静。有一些光线掠过去,夹弄里的蛛网亮一下,又灭了。人群壅塞在夹弄口,背脊在粗糙的弄壁上撞来撞去,脚下已经是明渠的沟底。好比箭在弦上,濒临深渊,所有的人都在急吼急叫,开了锅似的。在这挤作一团的人堆外围,往往是比较孱弱的孩子,他们的体力和激情稍逊于前沿的那伙,在这酷烈惊险的游戏中,他们充当不了主角,于是就在了边缘。忽然间,他们中的一个感觉后腰受了一击,力量虽不大,可因为没防备,也险些一个趔趄。吃惊中回头,见是一个小女孩子,脸通红着,又一次向他撞来。他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又被她撞了一次。她高兴得跳起脚来,脸更红了,额发都汗湿了,贴在脑门上。此刻,世道已在极乱的当头,没有道理可言。他往边上挪了挪位置,避免与她纠缠,不料想她以为是怕她,跟过来,再次扑将上去。很显然,他被抓来充当了她的玩伴。
  
  这一回,他让开了她,她不罢休,又向他过来。如此,一个让,一个逼,最终,他离开人群,回家了。小孩没有跟他过去,到底舍弃不下这里的热闹,她停下脚步,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转进一条横弄。院墙的角覆盖了夹竹桃的花朵,这孩子从花朵下走过去,不见了。
  
  夹竹桃盛开的季节,白昼渐长,小孩子们在弄堂里滞留的时间延宕了。大人们被天光蒙蔽,也会有一时的疏忽。到了傍晚,较为大型的聚集解散,却还会有一些散兵游勇,零落在弄堂里,玩兴未尽,流连忘返,抱着些微的希望,等待再有一个**掀起,无奈大势已去,曲终人散。方才说的那男孩,从小受家中管束,长大后又协助管束兄弟,及时回进门里,在父母下班之前,帮祖母端饭端菜,整顿饭桌。正当他在厨房与客堂间往来穿梭,见厨房面向后弄的门,隙开着一条缝,缝里有一只眼睛,大而且圆,就是那推他的小孩,不知道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手里端了一摞碗,用臂肘将门推上,那只眼睛被关在了门外的暮色里。
  
  后来,他就常常看见这小孩了。她原就是尾随他们的那一群幼童中的一个,不知怎么,总是落单的一个。即便是学龄前的儿童,也是一个小社会,三五结党,交颈搂头地私语和进出。她呢,一个人背着手倚在墙上,或有时屈起一条腿,抵着身后的墙,看她的同龄人玩,带着一种不屑的表情。一旦转向他们这样的大孩子,她的脸色立刻变成热切的。然而,这一回,该是她受到不屑的眼神了。试想想,谁能理会她呢?他们那一伙,清一色的男生,与他们同龄的女生,已经在学做淑女,藏在深闺不见人了。像小孩这样,是连性别都还没有的呢。
  
  她独自一个人倚墙站着,是有些落寞的。他不免看她一眼,这一眼竟被她捉住了,她警觉得像一条猎狗。她朝他走过来,他装看不见,换了地方,绕着人圈外围。他总是在人圈的外围。这是由性格决定,他不是那种做头儿的孩子,做头儿的孩子需要有开创性和领袖欲。他也不是那类追随其后的角色,这类角色需要的是忠诚,甚至一些愚忠。总起来说就是,他即不属帅才,也不属相才,他是一个观看者。有一点像艺术家,一方面是缺乏实际行动的能力,另一方面却能够领略行动中的乐趣,于是就在虚无中享用。所以,弄堂里的游戏,包括滋事寻衅,他都在场。免不了有时候被看走眼,将他起诉给他父母,那就要受责打。他家父母是弄堂里教训孩子的楷模,从不袒护。这样的美德的另一面就是,小孩子受冤屈,但他也不申辩,那时代的孩子基本都是在冤情与责打中长大的。
  
  这样,他沿着人群外围移了几步,那小孩跟过来,他再移几步,小孩再跟过来,就好像推磨似的,绕人群走了一周。今天的游戏不是去黑弄堂,而是一出“官兵捉强盗”。先由两名最具发言权人士,以猜拳的方式,决出谁是“官兵”,谁是“强盗”,继而挑选各自的人马。最先挑走的总是那些行动敏捷力量强悍的,接下来就要通些人情款曲,交好的为选,他就是在这一类里,通常经第三、四轮选择便有了归宿。很快,人群分成两拨,形成对峙的局面。一声号令之下,“强盗”们四散,“官兵”则围追堵截、穷追不舍,一旦触及“强盗”身体,“强盗”立马毙命。单是这样,倒是简单了,然而,弄堂游戏其实很得世事微妙,规则中又留有一个回旋,那就是倘若“强盗”在触到“官兵”手之前站住脚,可算作缴械投降,从此做了囚徒。留得青山,自有柴烧,但等“强盗”同伙拍鞍赶到——用手拍到囚犯身体,就可出狱,重新出山。整条弄堂哗然,脚步沓沓地响,身体和身体、巴掌和巴掌,撞击的啪啪地响,劫狱者的呼喊,被囚者的内应,官兵的令与喝。幼童们一律踮了脚尖靠墙直立,狠不能贴到墙上去。“官兵”和“强盗”从脸面前呼啸来、呼啸往,尘土蒙了一头一身,免不了还要吃些冷拳。如此险境中,并没有人逃离,个个苍白着脸,眼睛里是崇拜和羡妒的光。很快地,他就做了囚徒,千钧一发之际,“官兵”的手离他只有一毫的远,他收住了脚。同党们几回接近他,都被“官兵”逐走,甚至牺牲了一个——被拿个正着。忽然间,壁脚里走出一个人来,径直过去拍他一下,原来是那小孩。他想让开,无奈受规则限制,不能挪动。小孩又上来拍他一下,还说了一声:跑!她以为她能救他,又如何和她说得清楚,只是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专盯着他。小孩第三次来拍打他,终于着恼了,而他的恼怒亦不过是抬腿走人,回家去了。他擅自撤出,是对全体的不敬,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情绪激愤。就有人追到他家门口,敲打后门。那门关得死死的,敲到最后,门开了,出来的却是他祖母。向祖母要人,祖母说那人正在做功课,做不好功课,母亲回家要骂。于是只能颓然走回,重整队伍,再起一局。
  
  那小孩踯躅在他家门口,此时门是虚掩着,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一条走廊通往前面房间,房间的门敞着,没有人。其实,他看见她了。他在房间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摆开他的课本。视线正好穿过走廊,到达后门,后弄里满是明晃晃的夕照,里面有一个小身影。
  
  接下去的两天,放学回家,他都没有出门。任凭弄堂里如何沸腾,他只在家中坐着,作业写完了,就在草稿纸上画图:军舰、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剑。他又看见了那小身影,停在后门口,试探着向里走,已经走到走廊上了。他踅过去,藏到房门背后,悄悄将门掩上了。可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这小孩竟然出现在了他家房间门口,谁也没注意她怎么进来的。春暖时节,房门大多敞开着,她就站在门口看他们吃饭。他的母亲问是谁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亲又问她找谁,她也不回答。于是就不再理会,一家人兀自吃饭。他深埋着头,几乎将头藏进碗里,心里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谁。过了一时,一个穿斜襟蓝布衣、梳髻的女人找过来,将小孩带走了。祖母认得这女人,是前一条横弄里人家雇佣的人,东家双职工,在机关做干部,忙得没时间管小孩,所以小孩才这般缺教养。
  
  在家闷了几日,究竟不是长法,于是又出了门,弄堂里却奇怪地清寂着。显然,他闭门的几日里,弄堂里发生了新变故,好比是种田的误了节令。大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弄堂便成了小孩子们的天下。可他们实在是小,小到还不怎么会玩,也没有像样的玩意儿,手里的那些破东西,都是哥哥姐姐丢弃的。断了的皮筋,百结千结的样子;碎了的弹子,简直就是玻璃渣;扑克牌不晓得缺了多少张数——他们就在这些弃物上练习着游戏的技艺,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这就是弄堂里的传承。他们这些可怜虫,平时都是在大孩子的驱赶下,左避右让地,夹缝里求生存。如今,面对一条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扩出无限的大,他们简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缩着手脚,溜着墙根。在这瑟缩中,却有一种**,好像,他们即将要接替这个世界,于是,敛声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个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热切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却已到了跟前,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这话说得很知己,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说:我带你去找他们。说着就转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后,这才放心,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墙根下的小孩此时都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这情形实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横弄,径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夹弄跟前,小孩忽然朝里伸出脚,旋即又收回,转身向他说:骗骗你的!他感觉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脸一变色,返身要回去。小孩赶紧追过来拦住说:他们就在那里!这时候,他听见人声喧哗,就在弄底最后一排横弄的弄口。那里的铁栅栏上开有一扇铁门,临了侧边的马路,人称小弄堂口。现在,人们都聚在小弄堂口里。他快步走过去,将小孩甩在身后。
  
  原来,他们这一伙,正在进行一场抵抗运动,抵抗邻弄的小孩子入侵,已经持续两天时间。每到下午放学,双方便在铁门内外对峙起来。弄内的一伙,将铁门关上,拴上销,外面的人则摇门呐喊,铁栅栏哗啷啷地响。这时候,却有弄内的居民要从小弄堂口进出,极不耐烦地推着铁门,只得拔出销放行。邻弄的孩子乘机潮水般涌过来,这里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这铁门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于守,而不利于攻。邻弄的孩子几次发起进攻,顶住铁门,不让合上,但也只到此为止,再无战果。弄内的人正激奋中,不料有同伙气急败坏跑来,失了声地报告,对方已经分出人马,向大弄堂口转移,企图正面强攻。果然,铁门外的人明显稀少了,呐喊呼啸也大有佯装之意,真是兵不厌诈呀!这边连忙也分出一队,往主弄赶去。他撒腿跑在其间,因为几日没到弄内玩耍,此时感到格外的解放自由。跑出横弄,直向大弄堂去,远远传来敌人的啸声,紧接着,就有人影闪进弄口,转眼见呈排山倒海,扑将过来。
  
  从数量上说,弄外显然要比弄内人多,因不止是邻弄的孩子,还有街面上的。他们这条弄堂,是这个街区规模最宏大的一条,楼体整齐,前后共有十数排横弄,被宽阔的直弄正中分开。横弄和横弄两侧之间,以镂花铸铁栅栏连接,防护谨严,有着一股威摄的气势,于是激起着人们进犯的欲望。弄内的人多少有些孤军奋战的意思了,再大的弄堂,单是一条,全体出动,又有多少人头?弄外的世界却是向全社会开放。却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性质,就使得组织较为严密,有益于贯彻策略。他们中间有个灵魂性人物,就是那个中学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们都喊二阿哥。他并不动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风的人,就是他的安排。临到声东击西这一计,有他在场,方能够阵脚不乱,及时应对。当人们往大弄堂口迎战之际,他小跑着伴随一侧,好像运动场上的教练,军心就稳住了。
  
  他们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挥,拉开阵线,两边包抄,分别控制大弄口的大铁门,迅速合上,形成防御工事,同时,中间的一路则以肉身抵挡。这时,二阿哥看见队伍中的他,不禁呵斥道:紧要关头,你还带着小阿妹!他低头一看,身后竟跟着小孩,踉跄中企图拉他的衣襟。他让开她的手,疾步上前,冲到头阵,第一个与对方短兵相接,两人扑抱在一起,双方身后都有无数双手,横七竖八交织一起。两扇大铁门徐徐地推进,先将他们挤在中间,后又将肉搏军一并推出去,最终再将自己人扯回来,分成壁垒内外、敌我两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面跳脚,两边都遭到谩骂,但到底有立场与职责的区分,还是奋力挤进人群,“哗”地拉开大门,对了弄外的起义军,怒道:小贼,谁人敢进来,试试看!话虽不多,却是搏命的气势,令人不由却步,于是,守军们大获全胜。回营途中,二阿哥专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带了个小阿妹?这一回是带了戏谑,人们都笑,在他脚跟寻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见,不晓得挤到哪个角落。他想分辨那并不是他的“小阿妹”,与他一无干系,可是,他这一张嘴,怎么抵得过二阿哥的嘴?这是个强权的世界,也是个清浊不分的世界,于是,便缄口了。这一天,还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亲的责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黄卡其夹克衫,揉搓成一团糟,肩和袖的连接处绽开了线。他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央求祖母收拾,母亲已经进门了。方才说过,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门来都衣衫整洁,行为端正。母亲气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从衣服的惨状推断出操守上的失态。这一场训子的代价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场买菜的路上,向左邻右舍报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孙子吃苦,另一半是为家教而自得。于是,弄堂里都知道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长觉得前日责罚不够严厉,再补上一顿的。他却再也出不了门了,身上带着新鲜的受罚的痕迹,不在于肉体,在于尊严。十来岁的男孩,几可算作少年,自觉还要更年长一些,已不适于打骂。可谁让他生在这样规矩大的人家,还有个饶舌的祖母。好在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门,弄堂里的玩伴因晓得他的吃教训,也不敢上门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带他们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来与祖母在家。祖母在缝纫机上做衣服,他翻出旧有的连环画一本本从头看起,子孙俩倒十分安静。祖母嘱他去厨房煤气灶上坐一壶水,他应声站起,去了厨房。此时已是三时许,阳光到了后弄,盛了煌煌的一弄,从门缝里溢进厨房。星期天的下午,总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着,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虚掩的厨房门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见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后门对面的墙根,大约已守候多时,这一刻嗖地站起,跑过来。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热切的,不知事实如此,还是他有隐衷,从这表情里还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发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带领,他便不会卷进搏杀,亦不会有事后一连串的羞辱。他猛地将后门一把推上,随了门响,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晓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没有一点害怕,一股子痛快劲从脚底升上头顶,从昨晚起直到现在的郁闷就此消散,他终于向这个世界的不公讨还了欠债。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撞,小孩从此不再跟他,有几回与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识相地速速让开。但是,二阿哥的戏谑却刚开头,有一次,他专门招小孩过来——二阿哥招谁,谁敢不过来?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极了头才能看他,人群外面的小小孩都安静着。二阿哥让她叫自己“爷叔”,小孩说:你不是爷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觉着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睐,此刻,却如同羊入狼群,让人捏一把汗。小孩子们退在墙根,一声不出。二阿哥说:你叫我二阿哥,那么叫他呢?二阿哥指着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说:你应该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也笑着,脸上却是僵的。二阿哥又说了声:叫啊!小孩摇摇头,不作声。二阿哥多少有些没面子,就有人帮着胁迫小孩,令她叫一声“阿哥”。小孩却很固执,紧闭着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圆场:算了算了,让她去!自己给自己解了围。小孩钻出人圈,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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