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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 1

小城之恋 1 (第1/2页)

小小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在一个剧团里跳舞,她跳“小战士”舞,他则跳“儿童团”舞。她脚尖上的功夫,是在学校宣传队里练出来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坏了好几双,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犹如练脚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轻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则是从小跟个会拳的师父学来的,旋子,筋斗,要什么有什么。下腰,可下到头顶与双脚并在一处;踢腿,脚尖可甩至后脑勺,是真功夫。这年,她只十二,他大几岁,也仅十六。过了两年,《红色娘子军》热过去了,开排《沂蒙颂》的时候,有省艺校舞蹈系的老师来此地,带着练了一日功,只这一日,就看出他们练坏了体形,一身上下没有肌肉,全是圆肉,没有弹性和力度。还特地将她拉到练功房中央,翻过来侧过去地让大家参观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圆,膀大,腰圆,大大地出了差错。两个**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两倍,高高耸着,山峰似的,不像个十四岁的人。一队人在省艺校老师的指拨下,细细考察她的身体,心里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觉着了羞耻,为了克服这羞耻,便做出满不在乎的傲慢样子,更高地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这时候的她,几乎要高过他半个脑袋。他的身体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再生长,十八岁的人,却依然是个孩子的形状,只能跳小孩儿舞。待他穿上小孩儿的装扮,却又活脱脱显出大人的一张脸,那脸面比他实际年龄还显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团里就怕早已作了别样的考虑。
  
  两人虽都算不上主角儿,却都勤于练功。一早一晚的,练功房里常常只见他们两人。大冷的天气,脱得只剩一身单薄的练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儿和人体味儿。他的味儿很重,她也不比他轻。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儿便说她有狐臊臭,都不愿与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还想:“狐臊就狐臊,你们还没有呢!多有人没,少有人有的东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归想,心里总还微微地有些难过,有点自卑。岂不知,那与狐臭是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人体味儿稍重些就是了。间或,练到一半会立定下来,喘一口气,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说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儿。”他便侧过头低下脸,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儿,夏日里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肤上,这里那里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里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随后,他则惊讶地说:“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馍味儿!”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儿,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洁得连个针尖大小的斑点都没有,黑黝黝地发亮。两人便喘喘地笑,笑过了,再练,各练各的,有时也互相帮着。她的胯紧,他便帮她开胯,让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两腿,再朝两边使劲分开,直到膝盖两侧各自触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来,红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个人形的湿印子,两腿蜷着朝两边分开,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过一时才能干了褪去。他练着吸腿转,总绕着那人形,转不开去,遇了鬼打墙似的,直到那人形隐在地板宽阔的条子里边,他则期待着再长高若干厘米,以为韧带的松紧是关键,便努力地拉韧带。背靠墙站好,请她帮助将绷直的腿朝头顶上推。她推得下力,脸蛋贴着他腿的弯处。他常靠的扶把尽头的那块墙壁,天长日久,石灰水刷白的墙上便有了一个黄黄的人形,独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压腿,看着那独腿的人形,便觉有趣,沿着脚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这么着辛勤地练下去,他是越练越不长,她则越来越多圆肉,个子倒是很长,离那颀长却甚远。只是依着时间的规律,各人都又添了一岁。
  
  这地方,是小小儿的一座城,环了三四条水,延出一条细细的汽车路,通向铁道线。最大的好处便是树了,槐、榆、柳、杨、椿、桃、李、杏、枣、柿,水灵灵地碧绿。轮船顺着水下来,早早地就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洲,渐渐近了,便看见那树丛里的青砖红瓦,再近了,才听着一阵阵不卑不亢的歌声,是水客拉水的号子。此地人吃惯了河水,一吃机井水便肚疼腹泻,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营生。平车上安着柏油桶,桶里盛着河水,随着不平的道路颠簸,溅出水花。河边的道儿,被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沟。无数条沟交错着。车轮从这条沟岔进那条沟,车轱辘在坎儿上硌一下,号子便打个顿,颤音似的,还有着节奏。一颤一颤地刚去远,又有后来的响起,萦绕不绝,与那绿莹莹的树丛常在。轮船却开走了,丢下几十个人,十几个挑子,踩着颤悠悠的跳板,沓沓地走上岸来,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里的街,大多是石块拼成的路,人脚磨得光滑滑的,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透过布底鞋烫着脚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颤悠,脚板敲得石路沓沓地响,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来是一挑鲜嫩鲜嫩的韭菜,头刀割下,还带着露珠。这一日,城里十户有九户吃的是韭菜馅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闲了,搁进一扎炸果子,悠悠地去了。
  
  上南边买草的马车嘚嘚地当街走过,车上张着被单作帆。老马低着头吭哧吭哧地走,身边跑着没有羁绊的马驹子,摇头摆尾地撒欢,四条细长腿跨得老高,一忽儿跑前,一忽儿落后,一忽儿又左右四下地乱走,撞了老妈妈的凉粉摊子,也没计较,谁都给它让道,任它闹去。
  
  脱落了石灰,露出青砖的墙上,贴了大幅的海报,电影院演的电影,戏院演的戏。电影是一角的票,戏院则是三角。电影是人影儿动,身手很不平凡,戏院里虽是武艺低了几筹,却是真人形的。价钱很公道。到了夜里,都能满场,刚够满的场,正好的。
  
  到了夜里,街上的挑子走净,店铺上了门板,黑黝黝的一条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闪着莹莹的光亮。门闭了,窗关了,过了一阵子,灯也灭了。孩子开始做梦,梦到大了时候的情景,老人却想心事,想那少年时候的光阴,不老不少的男女们则另有一番快乐,黑暗里运动着,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来年这个时候,小城里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地哭着。
  
  这会儿,是黑漆漆的静。
  
  影院里,唯有一块屏幕光明着,活动着人影儿,人影儿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戏院里,是一方戏台辉煌灿烂着,真人扮着假角儿。
  
  他们总是不间断地练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来,她会越发地圆胖肥硕,而他身上是连一分膘也不敢长的,横里多一分,竖里便更短了一分。他们只有这样苦苦地练下去了。
  
  其实,也并不是很苦的,甚至还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经到了穿什么都不合适的地步,并且,做什么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当衣服一件一件脱去,只剩下一身练功服时,才略微地匀称起来。当她做着日常生活绝不需要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时,良好的自我感觉便逐渐上升。她对照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心想:以为她丑陋是绝不公平的,以为她粗笨也是绝不公平的。汗珠从她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滚落,珍珠似的。头发全汗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长而粗壮的脖子上。她的发根生得很低,几乎延到脖子与背脊的交接之处,脖子上的短发湿透又干,全翻卷了起来,太阳照在上面,侧面极像一只绵羊。他也只有在穿着练功服时才显得修长一些,并且,能有那么些凡人不及的武艺,身体的短处又算得上什么。当他耍着难度极大的功夫时,心中的感情竟是壮阔的。他将上衣脱了,袒露出极白却粗糙的背脊。他的脸上与周身都起着茂盛的青春痘,犹如吸收了养料总要有出处,不是高,便是胖,他的养料与能源,全部茁壮了这群疙瘩,赤豆似的,饱满着,表示着他旺盛的青春的体力与精力。待到慢慢儿地平复下去,便留下一个个褐色的井似的凹坑,这凹坑尤其布满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极像一块粗糙坚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着一颗硕大的汗珠,通明着。
  
  出汗犹如沐浴,汗水将身体深处的污垢冲洗出来,一身大汗过后,会有一种极其轻快舒适的感觉。
  
  只有一间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着茶炉子,茶炉子紧靠着一口机井,可将掺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进去,搁在一个水泥砌的小台子上,台子下面有一道阴沟,可供出水。此外,门后还有一排衣钩,专给挂衣服用,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这一间,倘若门关着,就须大声问道:“有人吗?”里面则回答:“有人。”如是女声,男的便止步折头等待,相反也是。否则,里面就拔了插销,闪在门背后,等人进去再关上门。天热的时候,这里是颇拥挤的,为此引起的争端也很经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于是一间朝北的屋子,且没窗户,终日没有阳光,十分阴冷,又没有任何御寒的装置。没有油漆的板门开了半扇,裸出被水冲洗得发白的水泥地。如不是还有他俩每日轮流地进去冲洗,留下一摊摊水迹,便更凄凉了。他总是先让她洗,趁着一身热汗,还不至于觉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会觉出逼人的寒气。等她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的温度,他还继续练着,环绕练功房做着大跳,每跳到北边一排窗下,似乎就听到那洗澡房里泼水的声响。眼前不免要现出,水从她光滑、丰硕的背脊上泻下,分为两泓,顺着两根决不匀称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进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为她从头至尾没有挪动双脚,待他端了水进去的时候,竟看见地上一摊水迹当中,有着一双干干的脚印,是穿着海绵拖鞋的脚印。他凝视着脚印,渐渐从那双脚印上延出了双踝、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向上,一整个人形都伫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觉,一盆水凉了。
  
  过了一天,他便买了一只苹果绿的塑料桶送给她,因他记起她曾经抱怨脸盆太小,即使端两盆也不够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约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从此,湿地上再没有留下干干的脚印儿,脚印儿被水淹了。
  
  微烫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变了形状,提起在手中,变成扁圆形的了。阳光照透了苹果绿的桶壁,将水照成鲜嫩的颜色,冉冉地冒着淡绿的热气。水在她手下颤颤着,进了阴暗的小屋,隐在没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门后面。屋里极暗,没有窗,也没有灯,只从门下漏进扁扁的一条光线。那桶水却微明着,萤光似的,盈盈地绿着。水是烫手的,干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湿透了。她将饱满着热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后,如千万枚针刺在了皮肤上。她“嘶嘶”着,接连地撩着毛巾,朝身上泼水。水,渐渐地浅了,也暗了。这时,她开始穿衣服了。推开门,阳光刺痛了眼,犹如热烈而粗暴的抚摸,她幸福极了。看见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做着不间断的大跳,一块稀脏的护膝裹着漆黑的腿,不觉有点怜悯,便慷慨地将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着他还来的桶去接水,却发现那桶用过之后没有刷洗,桶底上有着一些浅灰色的残水,桶壁周围也布了一层浅灰色的颗粒。她正想张嘴骂人,却又止住了,怔怔着。她斜着桶转了一圈,看那浅灰色的水里有着一些微粒,不由揣摩着那是什么,可不会是他身体上的皮屑?她晓得皮肤不仅会沁出油汗,也会有颗粒状的皮屑。并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肤的微粒。她想到这些,不觉又嫌恶起来,压上一股清水,泼了,再压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总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东西,摩挲着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见其中有些微屑,鱼一般活跃地游着,无论房里是多么黑暗。这一天,洗过澡,她总有一种没洗净的感觉,背上有些刺痒,就经常耸动着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观的动作。同屋的女孩儿更有些嫌恶她,几乎要以为她是长了虱子之类的东西,尽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们一个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样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池子里,下饺子似的下进去,烫着。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来。由于剧团在这城里有着特殊的身份,每个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乡里人进城之前,澡堂提前为剧团开放两个小时,让男女演员们进去洗澡。她们都自带着脸盆,将水从池子里舀上来冲洗,等她们一个个沐浴完毕,披着湿淋淋的头发,红润着脸蛋,西施浣纱似的将盛了脏衣服的脸盆斜端在腰间,走出澡堂,门口已经候满了脸上巴着眼屎索索抖着的乡里人,仰慕地看着她们,再也无从想象她们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总走着一些被澡堂的热气蒸红了脸膛的乡里男人和女人。
  
  蒸红了脸膛的男人和女人,掮着挑子或挎着篮子,或拉着平车,满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条通向轮船码头,一条则跨过分洪闸,直朝北而去。傍晚时分,太阳从分洪闸顶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红旗后面,渐渐下去,将早已褪了色的红旗重新染红,那便是闸下最喧腾的时刻,平车辘辘地滚过,间着自行车寥落的铃响,女人自家纳的鞋底,踩在盖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齐的抑或不很整齐的针脚儿,赶着日头,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脚印儿淹没在飞扬的尘土里了。
  
  那是干燥的季节,一连三个月没有下雨,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脚面,地里裂了口儿。塘里的水干了,井里的水浑了,坝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绿的苔藓。落日是火红火红的,落下闸顶之后,却隐在了极远处的一丛绿树后边,变魔术似的。凡是绿树丛处,便是一个村庄,看得到,走不到,犹如海市蜃楼,到了夜极深沉的静谧时刻,却传来了悠长的狗吠。城里的狗不叫,成千上万只猫则沸腾着。是这样的时候,夜夜都叫出尖锐的声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叹,激荡着一整座县城,扰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单身的光棍儿,便来不及起床,提起扁担就抡,却是抡也抡不开的,犹如出生就长在了一起。再细瞅,却发现是两条静默的狗。猫儿早已跑散,继续撕肠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着布了血丝的眼睛,首先是咒猫儿,然后骂狗儿,继而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儿。最后,想起了前面中学校里外边来的一对男女,竟穿了条纹布与烂花的裤子,虽是在屋里睡觉,并不见人,可究竟是裤子,怎能用条纹与烂花布制作,无论如何也是不对的。
  
  他们辛勤地度过了一个严冬,迎来了干燥的春季。她的身体已经丰硕到了无法再丰硕的地步,犹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匀称。而他那身体犹如他的意志那样坚定地凝固了,再不长一分。她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却依然是孩子脾性,说喜就喜,说悲就悲,喜过即悲,悲过即喜,转瞬万变,却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并不令人觉得无常和虚假。只是憨得可以。逗院里小孩儿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样一句话:“俺爸夜里咬俺妈嘴巴子。”别人听见,心里窃喜,脸上却做不听见,岔了开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后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饰,也破坏了别人的回避。纷纷红了脸,想要止住她,她则很懂地说:“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人们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说道:“真是个憨丫头。”她却又极不服气:“其实我一点不憨,什么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罢了。随着她日益长成个女人的形状,那脾性则越发地显出稚气与颟顸。
  
  她依然如小时那样,请求他帮她开胯。这工作于他却越来越为艰难,可他无法推却。由于无法推却,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双腿屈起在胸前,再慢慢向两侧分开,他再克制不了内心的骚乱了。他喘着粗气,因为极力抑制,几乎要窒息,汗从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双腿内侧倾泻下来。在他孩子般的形体里,心灵似乎是一种补偿,加快着速度成长,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当他为她开胯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股凶恶的念头,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劲。她不由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如同汽笛长啸,把他吓了一跳,手软了,松开她的膝头。她并拢了双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叫着,随后便骂,骂出一串男人才能骂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实的含义,只当是有力的袭击,很解气的,却不料反而启发了他的想象,使他越发焦躁,便也回骂了同样的粗话,这却有着确切的实用的含义。她同样地不懂这含义,依然赖在地上不起,抱着双膝,还不是老实地抱着,时而伸直一条,只抱一个膝头,时而伸直另一条,只抱另一个膝头。当她伸屈腿的时候,饱满的腹部与胸部,便十分结实地波动一遍。见他回骂,她越发激怒,越发骂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逻辑不通的粗话,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动起来,用加倍粗野却含义真切的话反击。她不再让他说话,一迭声地骂,声音又尖又高,企图压住他的骂声。他的骂声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种缓慢的穿透力。当她自以为胜利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的声音却雄浑地回荡着。这才发觉,他的咒骂一直没有停息,与她并行,犹如乐队里的大提琴似的,虽少有旋律,那音响却永远不灭。她来不及换气,接连大骂,试图压倒他,他毫不退让,沉着地伴随她的聒噪,直到她声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哭泣起来,他才住口,阴沉沉地注视着她。
  
  她浑身已经滚得漆黑,两只漆黑的手无所顾忌地揉着眼睛,染黑了泪水,脸上流满了肮脏的眼泪。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满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听,依然哭着。由于有了安慰,哭得更加伤心,那伤心也更加真实。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体虽是沉重,况且又硬往下坠着,可他却是力大无穷,十分轻易地拽起她来,将她推进洗澡房。听到里面插销声响,继而传出夹了呜咽的泼水声,他的心忽而充满了柔情,温存起来。
  
  水泼在身上,那泥汗剥皮似的褪了下去,她觉着了轻松。眼泪早已干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里却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温暖,那温暖渐渐地注满了全身,如同被人很亲爱地抚摸。她几乎觉到了快乐,却仍不愿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种安慰了。
  
  从此,他们不再说话,成了仇人。
  
  虽不说话,练功却还是练的,只是不说话了。他练他的,她练她的,自己练自己的,他不帮她开胯,她也不帮他扳腿,各自独立练着。两人都严肃着面孔,过分地认真着,像是进行着一场很重要很**的活动。练功房没了他们往日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说笑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原本是会有些微回声似的反响。如今,只剩了脚掌落地的“嘭嘭”声,回声是“空空”的寂寥,更显得单调了。与这寂静的气氛相反,心里是热闹而紧张的。她心里仍在激烈地与他争吵,用一千一万个她了解与不了解的肮脏字眼骂他。骂过之后,却觉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怜而无助,便十二分地自爱起来。每一举手与每一投足,都是用着既委屈又自尊的态度做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作态,却只茫茫地感到练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义了。那不仅是自娱,不仅是为了长进,似乎还格外地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于是,她练功更比平日刻苦,对自己极为苛求,听任自己的身体由于失败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她却忍着,挣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绝无成功希望的尝试。似乎是为了要使什么人大受感动,而实际上,自己却早已将自己感动得几乎要下泪。这同时,他更是折磨自己,将自己的身体一无必要地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他弯下腰,头达到了两脚之间,还不为止,便从两脚间伸出来,昂起来,平视着世界。那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时有些迷乱。而他的眼睛经过了一个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历程,却更为镇静地看着这世界。历经了两次倒置之后,似乎变了一个状态。他以这样的姿势,可以静静地持续二十分钟。他好像是在恨着自己的身体,有意要惩罚它似的。那身体似乎是在他灵魂以外的,与他灵魂作着对,由他灵魂作着裁决。而他的惩罚由于太过,不免带了一点矫揉的成分。他们各自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艰苦卓绝着。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是这样下起来的。
  
  序幕是一个酷热的七月般的天气,来不及地扒下两件毛衣,却连衬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开始出现飘逸的裙子,却还没有走出院门的勇气,只在剧团内部遗憾地招摇着。然后,天却陡然阴了,阴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点掉了下来,时光倒流般地凉了。眨眼间,鲜艳的裙裾没了,晾了满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湿淋淋的水泥地。一处高,一处低,低处汪着水,雨点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这时,已到了黄昏,雨里的黄昏,有些暖暖的凄凉,或者是凉凉的温暖。雨从练功房的屋顶上,顺着瓦楞,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走下屋檐,转眼,屋檐上就挂了一张水帘。
  
  家家屋檐上挂了一张水帘,人们半掩着门,倚着那半边门框,隔着水帘,拉着家常,内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说话也吃饭,饭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着一双弯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着大米的稀饭,由于放了碱,稀饭呈红褐色,分外地香甜,碗边有一些腌豆子和咸菜,散发出霉烂的气味,那气味闻久了,竟有些鲜美起来。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样地响亮,盖住了一切声响,须大着嗓门说话,才能交谈。谁家的门紧锁着,主人还没回来,门口的衣服没人收,让雨淋得透湿,是一条烂花布的裤子。那烂花由于湿了,便格外地鲜艳起来。
  
  天又凉了,须穿毛衣,没有毛衣的乡里人,便穿棉袄,棉袄几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后的街上,竟有些萧瑟起来。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彻底地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鲜明得好比墨笔描写过的。河里的水涨高了,淹过了布着青苔的河岸,清澄极了。闸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却黑了,那一丛这一丛的树荫则是葱绿葱绿,那是村庄。哪个村庄里,大雨时死了一个小孩,是下湖割猪菜,蹚大沟时滑了脚。故事传过几里地,被风吹散似的没了。城里人依然夸这雨好,下得及时,滋润了天气,人舒服。乡里人也夸,地里的小麦都绿了。
  
  他们依然不说话,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来了,觉得蹊跷。蹊跷了一阵便习惯了,不再见怪。等到习惯了一阵,却又有点奇怪,因为那敌对的时期终究有些漫长了,其中像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缘故,自然不能由他们任意地仇人下去。问她,她不说;问他,他也不说。再问她,由于他们郑重的态度,她不觉也觉着严重起来,态度生硬而又固执。这态度使他们更为重视,以为即将打开她的心扉,更努力地探问。不觉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们的严肃态度而夸张扩大,她便哭了。这一哭,加强了人们的信心,加紧地盘根索底。她则摇头哭道:“我不说,我没有可说的。”这确实是实话,可听起来意味却极其深长。再问下去,她便再没说话,只是一径地哭,且还哭得伤心。那伤心少半是因为委屈,多半则是由于惶惑和难堪,因她知道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情形却弄得这样严重,她以为自己是有责任的,因此,还有一点害怕。有了她这个态度,大家至少也满意了一半,再去问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过,只得骂人了。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骂着,骂些什么,为什么要骂,自己却不明白,觉得荒唐,则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径朝他嚷着,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赔礼,究竟赔什么礼,心中都有了数似的。只有他俩不明白,而其实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俩。可他俩并不以为自己是明白的,他们只当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拥着,由舞蹈队长捉住他们一人一只手,使劲往一起凑,凑拢了好握手言和。他们挣扎着,挣扎得很凶,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们。她哭着,他骂着,因为挣扎不动,气得要命,恼得要命。手终于触到了手,他们还挣着躲闪,而那躲闪却有点做作起来。他们互相触到了手,心里忽然地都有些感动似的,挣扎明显地软弱了。两只手终于被队长强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贴着手心。他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她的肉体了,她也再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的肉体了。手的相握只是触电似的极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哄笑中,两人骤然甩开手逃脱了。可这一瞬却如此漫长,漫长得足够他们体验和学习一生。似乎就在这闪电般急促的一触里,他意识到了这是个女人的手,她则意识到了这是个男人的手。他们逃脱开去,再次见面都觉着了害羞,不敢抬头对视,更不敢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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