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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家族 1

华丽家族 1 (第1/2页)

一、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感受相当单纯,那就是“享受”。你可以放弃意义的追寻,径直进入故事。她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会有神秘的死亡发生,然后,悬疑一定有答案。好比波洛在他的事务所里等待案件,而终会有案件找上门来。你不必去推敲,难道真的会有如此多的谋杀案件?因为这是与现实无关的,你早已经卸下现实批判的武器,身心轻松,只等着听故事。可是,事后要细究起来,却发现故事中的人,分明又是生活中的面目,情节也是根据日常的情理,是你我他全能了解的。反倒是那企图超出共识的现实,比如少数几部间谍故事,震惊的效果比较减弱。所以说,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其实是囿于现实,在生活的范围内索取材料。也所以,要是检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故事,你又会发现,故事的要素很简单,不外是争夺遗产、欺瞒历史、谋骗钱财、恩仇相报。然后再派生出敲诈,灭口,掩藏。人物呢,又总是一个家族、一间寄宿舍、一艘游轮,或者一列客车,甚至只是一个晚会和一餐宴席。这多少也能看出女性写作者较为狭小的社会以及居家的性格。就是这些简要的因素,却组织出这许多故事。这又使我想到女性的另一项技能,就是编织的技能——竹针,毛线球,编织法,竟可以生发出无穷无尽的花样。那乡下老太婆马普尔小姐,从不离手的毛线活儿,大约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手里的活儿。这还像一种小孩子的挑绷的游戏,将一根棉线对头打个结,双手撑开,挑出一个花样,再由对方挑过去,形成第二个花样,两个人挑过去,挑过来。倘若是聪明的小孩,可挑出无数种图案,而要是笨小孩,没几个回合就挑成一团乱麻。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那个顶聪明的挑绷能手。她用有数的条件,结构出大量的谋杀,线索错综复杂,就像编织活儿和挑绷上美妙的经纬组织。这些线条和结构,都是以日常生活作材料,这种材料的具体性,覆盖了抽象的结构图案,给予了可以理解并且引起同情的现实面貌;同时,内里结构的抽象性,又将它们从现实中划分出来,独立为另一种生活。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很像是一种成人的童话,我想,孩子们所以能被童话吸引,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想象力,相信那些精灵是真实存在的。而成人在阅历中储备起的知识和认识,占去想象的空间,排除了信赖的条件,于是,精灵退出成人世界。可是,就像一种进化不完全的后遗症,成人依然保留有对不寻常事件的好奇心。现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用成人世界里认可的人和事,讲述一桩接一桩的离奇故事——没有比一桩杀人案更令人兴奋的了。离奇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负责给予让我们信服的解释,就像《古墓之谜》里,波洛所说,“完美的答案必须要把一切事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阿加莎•克里斯蒂就能够将一切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不是求精辟,而是务实际,就像方才说过的,倘若阿加莎•克里斯蒂要讲述一个超出常理的故事,比如间谍类的,《暗藏杀机》《犯罪团伙》《桑苏西来客》等,无论是罪行也好,侦破也好,所根据的理由就都悬了,显见得不是她的强项。我觉得,马普尔小姐的案件最体现阿加莎•克里斯蒂故事的性质,那就是她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中说的:“一年到头住在乡下,人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性”。阿加莎•克里斯蒂编织故事的线索,究其底就是“各种各样的人性”,而且就是“一年到头住在乡下”所能看到的人性。因为,马普尔小姐坚信一条:“人性都是相通的”。以此可见,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犯罪,都是出于通常的人性,绝不会有现代犯罪的畸形心理。比如像英国当代推理小说女作家,露丝•蓝黛儿所写《看不见的恶魔》(台北新雨出版社),那个老罪犯,专门在黑暗的狭长的街道上,袭击金发碧眼的年轻女郎,当他在公寓地下室发现一具同类形象的模特儿之后,便将袭击冲动转向这个橡皮人,因地下室亦有着黑暗、狭长的空间,能够让他在渐渐逼近对象时,积蓄起兴奋感。不幸的是,这具橡皮模特儿被小孩子在游戏中烧毁,于是,地面上就又开始发生一连串的谋杀案。在此,谋杀便成为一种奇异的癖好,说是谋杀犯,其实倒更像是一个病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谋杀则有着常规的理由,悬念的设置和解答都不超出普遍人性的范围,而且一定解答透彻,也就是“解释得清清楚楚”。在《藏书室女尸之谜》中,马普尔小姐说过一句:“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比较懂得人性”,那是老派人的人性观念,是经验主义的,可是很管用。比如《命案目睹记》,马普尔小姐说:“我的一大优势是了解埃尔斯佩思•麦克利卡迪太太……”埃尔斯佩思•麦克利卡迪太太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所以,她说她看见了一桩谋杀案,那可能真的是发生了谋杀案。比如,《藏书室女尸之谜》,班特里上校古色古香的书房里,躺着一具打扮花哨的女尸,形成一幅“不真实”的画面,而马普尔小姐看着女尸良久,轻声说:“她很年轻”,她注意的是那种个人性质的因素;在《寓所迷案》里,她世故地指出:“现实生活中,明显的就是真实的”;《迟来的报复》里,她又一次说:“犯罪的总是最明显的人”;而在《悬崖山庄奇案》里,尼克•巴克利小姐一次一次遭暗算,又一次一次化险为夷,最后却是她的表妹马吉•巴克利小姐被谋杀,大侦探波洛动用了好些“灰色细胞”,才总算明白这一个简朴的真理:“我看到实际上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马吉•巴克利被杀害了”!所以,不要小瞧了马普尔小姐的认识论,看起来,老是老了些,可并没有减弱说服力。
  
  如果说,马普尔小姐包含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个别人事的理解,那么波洛则表现出阿加莎•克里斯蒂对事物的整体概念,他标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智力水平。波洛不像马普尔小姐,是从具体性入手,而是从抽象着眼。他认为任何事物都有着相对于内部性质的外部形式,外部的变形,往往可能意味着内容的转化。中篇小说《死者的镜子》里,引他注意的是,自杀人的姿势多么“不舒服”,那么就是说,死者可能应和着另一种性质的死亡。波洛特别讲究事物的排序,排序完成,真相就显现了。《尼罗河上的惨案》里,他说:“我们知道的很多,可是逻辑上没有连贯”,这就是说,排序出不来。在此,阿加莎•克里斯蒂体现出逻辑性极强的头脑,就像原始人陶罐上的雷电纹、鱼形纹,意味着有能力将具体的印象归纳概括成抽象的形态,思维发生了本质性的进步。所以,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生动的人性情节底下,其实网络着一个图案形式,这个图案有序的变化,将具体的人性材料演变成种种形式。波洛喜欢将自己的推理形容为“拼图游戏”,在《阳光下的罪恶》里面,他向正玩着拼图游戏的加德纳夫人描绘他的劳动:“您得把所有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最后的成品像镶嵌画一样包含有多种颜色和图案,每一块奇形怪状的碎片都必须被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有时候,会发生假象,就是说,有一块“按颜色本该属于毛毯的一部分,结果却被用来构成一只黑猫的尾巴”。事情常常是这样,波洛手里握着一块碎片,看起来似乎和整个事件并不相干,可就是这块碎片,“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真相就显现了。比如,《清洁女工之死》里边,首先引起波洛注意的是,从来不写信的老妇人麦金蒂太太去买了一瓶墨水;《牌中牌》里,桥牌局中,罗伯茨医生莫名其妙地叫了“大满贯”;《哑证人》则是,小狗鲍勃一夜在外,它的玩具球却在楼梯上……
  
  这块碎片,从事实上脱落,最终又回进事实,“终于各就各位”,复原了事实的全貌,依然是具象的生活。就好比一个关于拼图的小故事,小男孩拼一幅世界地图的拼图,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拼成,却原来,他是反过来拼的,反面是父亲的照片。我想用这个故事证明的是,在逻辑形式的外部,还是表情活跃的人性面目。
  
  在马普尔小姐主持的案件中,其实也隐匿着一个形式,不过她的形式更具有生活的状态,比如说“歌谣”——《黑麦传奇》中,马普尔小姐意识到这桩案子中藏着一个模式,就是那支歌谣:“唱个歌儿叫六便士,一口袋黑麦,二十四只黑画眉烘在一个馅饼里,馅饼一切开,鸟儿便歌唱,多美丽的一道佳肴献给国王尝!国王在账房数金币,王后在客厅吃面包涂蜂蜜,女仆在花园里晾衣,一只小鸟飞来,叼走了她的鼻。”这就是马普尔小姐所破译的犯罪模式,比较波洛的更有人的性格。
  
  《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是一部故事集,共有十二个故事,可明显看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形式感。赫尔克里•波洛和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聊天,聊到名字的话题,伯顿博士的意思是给小孩子起名要当心,因为常常事与愿违,他认识一个以女神戴安娜名字命名的孩子,小小年纪体重已经达到二百四十磅。波洛的名字“赫尔克里”与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同名,大力神是主神宙斯的孩子,以十二项丰功伟绩闻名。波洛要纠正伯顿博士的成见,为自己正名,决定挑选十二桩精品案件,每一桩都必须对应大力神的丰功伟绩。于是,就有了《涅墨亚狮子》《勒尔那九头蛇》《阿卡狄亚牝鹿》《厄律曼托斯野猪》等一共十二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着相应的模式。比如《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在希腊神话中,是关于赫尔克里与背负苍天的阿特拉斯的一场斗争。赫尔克里接过阿特拉斯背上的苍天,让阿特拉斯去偷金苹果,阿特拉斯偷来金苹果后,却不愿再接回沉重的苍天,赫尔克里便施计让阿特拉斯重新负上苍天,自己拾起了金苹果。阿加莎•克里斯蒂将金苹果换成了金杯,这金杯除去有显赫的历史而外,本身也十分精致,上面雕了一棵苹果树,挂了绿宝石的苹果,在它从一名侯爵手中转向金融巨子的当口,被国际盗窃团伙掳走,最终,它当然被波洛找到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说,在严格的抽象形式和生动的具体情景之上,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神秘的别墅》里,新婚的格温达•里德要为他们的小家觅一处住宅,当她看见那一幢维多利亚式小别墅的时候,忽就认准这是她所要的房子,一切都令她熟悉和亲切,甚至是她可以想象的,这一点很快被可怕地证实了。她想象卧室里有一个壁橱,果然就有一个;她想象壁橱里应该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果真就是小罂粟花和矢车菊的糊墙纸……再有,《命运之门》,托马斯•贝雷斯福特太太整理新居,在旧房主留下的藏书上发现有蓄意划下的字母,拼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句子:“玛丽•乔丹并非自然死亡。凶手是我们中的一个,我想我知道是谁。”——这几乎有一些《呼啸山庄》的意思了。还比如,《斯塔福特疑案》,玩灵桌游戏,召来名叫“艾达”的精灵,带来口信,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事实果然是,特里维廉上校被谋杀。这里透露出一股来自哥特小说的惊悚空气,决不会演变成《呼啸山庄》那样痛楚伤人的悲剧,而是正好到激起兴奋为限,表现出女性仁慈的性情。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有着大多数女性都有的喜好,就是对神秘事物心向往之。这大约来自于一种女性祖先的遗传,在足不出户的生活里,生出对世界又好奇又恐惧的幻想。那鬼魂与精灵大多活动在封闭的室内,带着家族的徽印和训诫,试图对种种现象作出道德说教。《死亡之犬》中的十二个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马普尔小姐探案》这一本短篇集里,也有两篇灵异故事,其中一篇名叫《裁缝的洋娃娃》,不仅是神奇,而且非常动人。那一个洋娃娃,谁也不记得它是几时,又是如何来到了伦敦艾丽西亚•库姆小姐的裁缝铺子里,她躺在天鹅绒的椅子上,和房间里的家具摆设格调匹配,加上它那副懒散的态度,“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儿的主人”,裁缝铺子里的女人们感到了不自在。又是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它坐在了试衣间的书桌前,好像在写信。女人们都被它乱了心思,记性变得很差,总是找不到东西,也集中不了精神工作,清洁女工不愿意来打扫卫生,因为感到气氛古怪不祥。最后,它终于惹火了艾丽西亚•库姆小姐,她将它从窗口扔出去,扔到了马路上,被一个小姑娘拾走,小姑娘抱住洋娃娃说:“我告诉你们,我爱她,而这是它想要得到的,她想被人爱。”这一个灵异故事里的惊悚意味被处理得相当微妙,顺便说一句,洋娃娃也是灵异小说里的重要道具之一,在此,它却一反以往,从邪恶中脱身,走入一个抒情的结局。《马普尔小姐探案》中的另一篇灵异故事《神秘的镜子》,气氛要阴森一些,惊悚的效果更强烈,情节亦要复杂。它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我”宿在朋友家的客房,从镜子里窥见身后墙上洞开一扇门,门里正上演恐怖的一幕——朋友的美丽的妹妹西尔维亚,被一个男人扼住喉咙,男人左脸上有一道疤痕,使他看起来十分凶恶。“我”将这一幻象告诉了西尔维亚,于是,西尔维亚解除了婚约,因为她的未婚夫和镜子里的男人一样,左脸上有一道疤痕。后来,西尔维亚和“我”结了婚,可“我”其实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有一次,嫉妒心大发作,扼住了西尔维亚的脖子,就在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幻象,那个左脸有伤疤的男人正是“我”,因镜子反射的缘故,左脸上的伤疤实是在右脸,而“我”在战争中右脸被子弹划伤了。这个恐怖故事的结局是,“我”震惊地松开手,认识到心中的“恶魔”,从此与妻子相谐相伴,永不相疑。神秘的预言最终成为道德的警示,及时挽回事态,使善心得到发扬。这大约也是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的教养,对邪恶有天然的忌讳,不忍看人难堪,尤其是体面的人,于是,尖锐的冲突便在她们的慈悲心肠下化险为夷。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在经历了残酷的谋杀和慎思严行的侦破之后,总是将结局引向大团圆,用马普尔小姐在《平静小镇里的罪恶》里说的话,就是——“一切都以最好的方式有了结局”。凶手多半是天性卑鄙,犯罪是他们必然所为,受罚则天经地义,比如《古墓之谜》里,阴险的利德勒博士;《ABC谋杀案》里的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云中奇案》的牙医诺曼•盖尔。或者就是微贱的人物,有他们没他们,世界都不会受影响,比如《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里的罪犯霍普金斯护士;《葬礼之后》的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牌中牌》里的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她虽然不是本起谋杀案的罪犯,但却是个隐蔽的累犯,波洛曾经略施小计,对她进行测试,这个测试很有些安徒生《豌豆公主》的意思,就是让她帮助在高级丝袜里挑选几品送人,等她挑定,桌上的丝袜便少了两双——这合乎她的女伴出身,当然还有个人品行的缘故,所以就可以放心地让她犯罪了。“女伴”,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生活的时代里,真是属于一个较低的阶层,《葬礼之后》里,女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实现开一爿小茶馆的夙愿杀了人,人们甚至不惜残酷地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开心,说她在监狱里已经精神错乱,正兴奋地筹划开茶馆,这一爿茶馆的名字叫“紫丁香丛”。而那些令人扼腕的罪犯,出身于好人家,有好身份,有着可以理解的犯罪原委,特别是女性,这样的故事往往是哀婉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总是让他们服用药物自杀,既可免于受审的羞辱,又怀有着一种自赎的姿态。例如《空幻之屋》里温良的妻子格尔达,爱她丈夫爱到膜拜;例如《哑证人》里,为让她的宝贝孩子过上好日子的母亲,塔尼奥斯夫人;比如,《悬崖山庄奇案》的企图谋取表妹财产以拯救家业的尼克•巴克利小姐;或者像《迟来的报复》,不幸的女明星玛丽娜•格雷格,是被爱她的拉德先生安排无痛苦地进入睡乡,长眠不醒;《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詹姆斯医生写完他的犯罪自述,准备服安眠药了,他最后写道:“安眠药?这是一种富有诗意的公正的处罚”;再有,《古宅迷踪》,弗利亚特太太庇护儿子的谋杀计划,为了夺回失去的纳塞庄园,那儿子从来是个坏料,没什么可说的,母亲却依然是这个光荣的古老家族的女儿,面对前来控罪的波洛,她沉着地说:“谢谢你亲自到这里来把这个情况告诉我。现在你就要离去了吧?有些事情,一个人是不得不独自前去承担的……”虽然没有明示何种惩罚,至少是让弗利亚特太太保持了尊严。至于那些无辜受惊受磨难的人,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定要给予补偿,这补偿基本是好婚姻和好出身,比如《云中奇案》中,纯真的格雷小姐,经由波洛撮合,与前途远大的考古学者让•杜邦开始了交往;《怪钟疑案》的希拉小姐,最终证明了她诞生于合法婚姻,父母都是可尊敬的国家政要部门人员,自己也与高层特工科林先生缔结良缘。这里确有一些偏见,但还有着对人生的现实态度,就像《简•爱》,简•爱最后得了一份小小的遗产,然后再去和罗契斯特相守,即便是两心相倾的爱情,还是需要有尽可能相等的条件,才可保证完美。显然,那时代的人不喜欢过分的偏离常规,什么都要恰如其分,总之,不能太离谱了。这在《H庄园里的一次午餐》中可以见得,H庄园的老仆人杰勒德的养女玛丽,深得女主人韦尔曼太太的照料,原来她是韦尔曼太太的私生女,波洛揣测道:“毫无疑问,她要适当地关照玛丽•杰勒德,可是不会把所有的家产全留给玛丽。她希望自己的私生女最好还是生活在上流社会圈子之外。”这种保守主义并不负责进行社会批判,但它诚实的表达,使这些故事都有了一种温文尔雅的态度。
  
  二、波洛
  
  在这一章节的开始部分,我要说明我所阅读以及在此使用的材料来源,就是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月第一次印刷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全集》。这是迄今为止收集最多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中文作品集,对照其中《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译者前言”中所统计,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写作有“八十多部长篇小说,一百多个短篇,十七部剧作”,那么,这里并非如标明的那样是“全集”,相信编译者自有删取的理由。但我还是必须承认我的阅读是有限的,所以,我的评析就只是在有限的范围中进行,忽略与偏颇在所难免。在这套作品集中,总共有长篇小说六十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一部,共计一百一十四篇,再有两部纪实散文,一是《情牵叙利亚》,一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其中,由波洛主持侦破的故事有三十二部长篇和四十个中短篇,几近一半,他当然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第一男主角,我就我能了解的事实来对波洛作一个画像。
  
  显然,波洛是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首次亮相。其时,正是在战争中,他和他的比利时同胞,总共七人,在英国偏僻乡间斯泰尔斯避难,受到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照应。他的形象有点滑稽:小个子,却表情威严,圆圆的脑袋,时常向一边偏一点,上唇留着浓黑整齐的小胡子,衣着整洁得过头,“如果他衣服上有了一点灰尘,会比被子弹打伤更痛苦的”。这些基本的特征,在以后多次登场中,将不断地加强:他的小胡子渐渐向两边翘,皮鞋擦得锃亮,爱吃甜得发腻的食品……并且,很显然的,安居的优渥生活使他这些习性向奢华发展,他变成一个上了岁数的花花公子。在英国人眼睛里,低地国家的民族无疑都是乡巴佬,像波洛这样事事讲究,最终亦不过是一个光鲜的乡巴佬。但是,这最初的可笑印象将在每一次事情的终局全盘扭转,他神奇地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事实总是证明他全对,于是,这个小矮人就变成了精灵。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里面,阿加莎•克里斯蒂说“波洛”这个人物来自于当时,也就是一次大战时期,她所居住的教区里的比利时难民。看起来,她对这些难民印象不怎么样,觉着他们疑心重重,又牢骚满腹,性格且孤僻,保守着古怪的生活方式。阿加莎•克里斯蒂就像是一时兴起,起用了“波洛”,没想到他会就此存在几十年。而在最初时候选定的特征,也一直沿用下来,并没有妨碍他行事动作,还为他派生出更多的细节。除了“精明,利落,干练”这一些笼统的个性外,我以为极重要的是——“总是在整理东西,喜欢什么东西都成双成对,方方正正”,这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发展成多么高的天分啊!
  
  《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波洛是在与黑斯廷斯上尉重逢中登场。黑斯廷斯上尉,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也是首次亮相,这一对显然来自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那一对,这已经成为经典搭配:一个精明的侦探配一个不那么精明的伙伴,由于他们的友谊,这一个伙伴有幸参与调查,出一些歪点子,以接受朋友的嘲弄和**,顺带着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个旁观者是最令人羡慕的,他从头至尾都不错过热闹,领受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却不必负责解决疑难,交付答案,他其实就是我们读者的代表与化身。从黑斯廷斯上尉的口中,我们得知波洛来到英国之前,是“比利时警察局最有名的成员之一”,以“顺利地侦破了一些最离奇的案件而获得了名声”。当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离奇地死亡之后,波洛又和前来调查的苏格兰场贾普侦探长相遇,这一对老熟人共同回忆往事:一九零四年,一起在布鲁塞尔侦破伪造文书的案件。于是,我们就对波洛的来历有了基本的了解。此时,波洛身上还留有着警察的习性,他带着一个“小公事包”,频繁活动,在现场遍地爬摸,“他像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一口气找到六个疑点,看上去真有些像他后来讥诮为“猎犬”的警察做派。比如《高尔夫球场的疑云》里那个年轻狂妄的检察官吉罗先生,“四肢着地匍匐着”,找到一个香烟头和一根火柴。当然,他还是显出思维的不同之处,他说:“每件事都需要精确地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一点将越来越主要地成为他办案的方式。他的注意力将越来越在现象和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结构,企图将分散的事物组织起来,这就需要更多地用脑子,而不是用动作。事实上,他后来会遇到一些年经月久的积案,那样,所有的实证都消失了,记忆也变得不可靠,他只有用自己的脑子——“小小的灰色细胞”,想啊,想!在《怪钟疑案》里,波洛甚至足不出户,单凭别人提供的条件,进行纯粹的推理。这时,他的仪表更为讲究,风格沉着,态度也有不多一点倨傲。而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波洛未脱警察形骸,也许,还多少因为寄人篱下,便显得格外的殷勤,行动未免有些琐碎。在《三幕悲剧》中,波洛略有名声,但在傲慢与偏见的英国绅士们,依然是不屑的,谈论起来,措辞相当不敬。在“鸦巢屋”,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的招待会上,清点来宾时,主人差点儿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客人,经人们提醒,他不由笑道:“这位先生似乎不是会受欢迎的人,这家伙是我所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鬼精灵。”他甚至骂他“矮鬼”,“当然,是个杰出的矮鬼”。最后,这“杰出的矮鬼”就成了查尔斯•卡特赖特的命中克星。波洛揭露出他将妻子藏匿在精神病院,好另娶新欢,然后谋杀多嘴的知情人,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对了波洛吐出了三个字:“天杀的!”轻蔑在极度的愤怒中化为灰烬。当波洛向爵士步步质疑的时候,叙述者用了这么一种描述:“赫尔克里•波洛,这个小资产者,仰面看着贵族”,这可视作是对波洛身份的鉴定。至此,波洛的来历大致可以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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