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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草莽》第一章

第一部《草莽》第一章 (第2/2页)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个兄弟姐妹里唯一没受过苦的幸运儿,由于家里实在养不起,生下来没满月便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是瓜洲市武装部的军医,抗美援朝期间被美军的燃烧弹烧伤了下半身,跟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一个女儿后便再也无法派上用场。在那个特殊年代,军人家庭的物质条件远在工农阶级之上。过继给三叔的何苦交了好运,被养父母视如己出,衣食无忧。跟其他军人家庭的孩子一样,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学、中学、参军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体弱多病的养父母相继辞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龙踞军分区医院做护士的姐姐何齐有幸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家族的繁荣又续上了。养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远嫁香港,何苦在瓜洲城里孤苦无依,逢年过节只能回到村里来。不过还好,养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没少往乡下跑,所以这么多年跟乡下的亲人也没有任何隔阂。
  
  何苦这次回到村里,带回一个让家人瞠目结舌的消息,他辞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铁饭碗,过完年就去龙踞投奔姐姐何齐。何齐的香港老公在龙踞开了一家纺织厂,听说纺织厂里的工人每个月工资也是何苦做法警的两倍。何苦作为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应照顾,工资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于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扬言。
  
  一——个——月——赚——一——百!
  
  大家的惊讶不难理解,在一个猪肉八毛钱一斤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砍两斤来吃的年月,一百元是笔巨款。别说在瓜岭,放之整个茶子坪乡也难找出一个月入百元的人。另外,众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点就是对任何事都喜欢夸大其词,他说的话大家往往会自觉打个对折。不过话说回来,五折不也还有五十块么,那也不少啊。
  
  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总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个傻瓜决定过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龙踞闯荡。
  
  三个傻瓜决定跟何苦去龙踞,心思却不尽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话,想跟堂哥去龙踞发洋财。何雨生觉得能赚五十也值得一试。何必则纯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两年前随父亲何润年去郑州参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礼,自从在婚宴上喝过一次“北冰洋”汽水后就对这款神奇饮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个能自己挣钱买“北冰洋”汽水喝的机会,何必自然不会错过。何必觉得应该把老表兼最好的伙伴简光伢也叫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简光伢对老表何苦的话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决心。对几个老表来说,去龙踞只是碰运气,成与不成在其次,因为他们的家庭条件相对宽裕些。简光伢则不然,穷家薄业、一家之主,跟着伯父在村里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万一何苦的话不实,跟他去到龙踞,不但耽误了时间,来回的路费也是一笔不能承受的数目。何况,弟弟妹妹过完年又要开学了,简光伢根本没有闲钱。
  
  简光伢跟何必说你去罢,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说的一样,写信给我,我再想办法。
  
  简光伢打消了跟几个老表一起去龙踞的念头,大年初四就跟叔叔简有家进山贩木炭了。湖南的冬天过完年还有个把月冷的,木炭是城里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物资,这段时间贩卖木炭利润可观。
  
  叔侄俩年前自己也烧制过两窑,无一例外都不成功。烧制木炭其实是个精细手艺,虽说在乡下人人都说自己会,但事实上真不像说的那么简单,这只有自己动手干了才清楚。首先选料就很讲究,并非什么木柴都可以烧制木炭,桐木、枫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压秤,枫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过敏。误将这些木柴烧成木炭,要么得不偿失,要么坏口碑,后果很严重。其次对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验功夫,稍微没控制好,不但投入跟产出不成比例,而且木炭品相差。要么木炭没烧透,取暖的时候着明火,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坏口碑;要么木炭烧透了,从窑里扒拉出来直接碎成了渣,没卖相。叔侄俩之前信心满满连着烧制了两窑,汗水和人工搭进去不少,钱却没赚到几个,发现还不如进山贩木炭合算。在湘赣交界的山里有不少烧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从他烧制出来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长短整齐划一、挥指一弹能发出清脆的陶器声响、抓住一头在空中甩一下不会断、折断后木炭芯有均匀细密的气孔,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烧出这种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说破天也没用。
  
  春节前后木炭的销路最好,一是买木炭的人多了,二是卖木炭的人少了。这期间把木炭从山里挑出来,两麻袋能挣五块,比平时多两块。不过这五块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挣——两麻袋木炭,一袋的标准重量是五十斤,纯靠一根扁担,两个肩膀。来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马路,全凭两条腿,还得赶时间,要不是迫于生计,鬼才愿意干。
  
  吃过晚饭从家里动身,点个照明火把,进到山里已是晚上七点多。贩上木炭从山里出来,再赶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风凛冽的马路边把木炭卖掉,花一毛钱买两个杂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面,打个牙祭,暖暖身子,恢复体力,然后转身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强体力劳动,即使壮年,也基本上半条命没了,何况才十七岁体重不过八十斤的简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简有家进山贩了一趟木炭,赚了五块。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进山。由于上一次体力严重透支,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加上营养也跟不上,这一次还没走出山,简光伢就明显感觉到泰山压顶,双腿打颤、头晕眼花。为了赚这五块钱,简光伢咬着牙关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后。可意志毕竟不是万能,在下一个沙地陡坡的时候,脚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盖突然发软,双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担一侧的稻草火把发生剧烈震荡,带着火星的火把灰落在后颈上,简光伢浑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去搔痛处。双手松开扁担,扁担从肩上滑下来,两大麻袋木炭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往山下滚。简光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追下了山。学过中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从上往下,只要距离足够,两条腿的人绝对跑不过做圆周运动的物体,因为物体可以做加速运动,人不行。简光伢试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连翻了几个跟头,也没追上两麻袋木炭。也就是这件事,成了压垮简光伢的最后一根稻草。多年来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涌上心头,悲从心起,却无处宣泄。
  
  叔叔简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脚,看见侄子光着脚垂头丧气坐在路旁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上,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搁置在地上,跟前的两麻袋木炭碎成了渣。简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问侄子,跌伤了没有。
  
  简光伢说人还好,木炭报废了。
  
  简有家说哎呀,本都搭进去了。
  
  简光伢说叔叔,给我支烟罢。
  
  简有家说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简光伢说那就算了。
  
  简有家看出了侄子的沮丧,说那就让你浪费一支。
  
  简有家从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给了侄子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简光伢点着烟,默默地抽着,伴随着唉声叹气。
  
  简有家安慰侄子,说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叹气也挽不回了。回家倒床上好好睡一觉罢,过两天再跟我进山,我让山里佬把木炭先赊给你,我跟山里佬熟。
  
  简光伢说叔叔,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
  
  简有家说嗨,知道你心里苦,想开点罢。
  
  简光伢说叔叔,我的人生难道就是这样。
  
  简有家说等开了春,我带你过江西下煤矿挣大钱去。光义缠了我几次,叫我带上他,我都没点头,他脑壳太蠢。春耕过后去,干上两个月,能挣二百多,还能回来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武汉修铁路,专门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块五,干到寒露,又能挣个两百多——不过说实话,下煤矿和挖隧道,挣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间少有的两个苦差,受伤死人是家常便饭。谁要是干过这两个苦差,死后见到阎王都硬气。
  
  简光伢说叔叔,你还没听明白么,我不是做农民的材料啊,我不应该是做农民的命啊。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这双手,我这双手就不该是做农民的手嘛。
  
  简有家说嗯嗯嗯,你这双手是双好手,十指纤纤、软软绵绵、清清朗朗,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双这么标致的手了,按道理讲,这就该是坐办公室握笔杆子的手。
  
  简光伢说我不甘心啊。
  
  简有家说我能理解,你还年轻,很多事还想不通,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都能想通了。你跟我一样,哪都好,就是投错了胎,即投错了地方,又投错了人家,你我投胎哪怕稍微投好点也不该是这幅鬼样子。
  
  简光伢说我该怎么办啊,叔叔。
  
  简有家说我还真是问对人了——我也不晓得啊。
  
  事情过去两天,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简有家晚上悄悄把简光伢从家里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篱笆下,叔叔简有家做贼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塑料袋,看四下没人,迅速把塑料袋塞进简光伢胸口的兜里,说光伢,收好,这里面有四十几块钱,你拿去买张车票,跟你老表他们到外面去闯闯,说不定那真是条活路。
  
  简光伢大惊,说叔叔,你哪来这么多钱。
  
  简有家说我把我山上那几十棵杉木卖给何运卿了,过完正月他就带人来砍。你是聪明人,确实应该到外面去闯闯——这穷山恶水长不出好庄稼,你要不走,这辈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样了。
  
  简光伢说那杉木是你留给光茂将来讨婆娘盖房子的啊。
  
  简有家说先顾眼前。
  
  简光伢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婶婶商量,她知道了会剥了你的皮。
  
  简有家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管了。
  
  简光伢说这钱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还在读书,我一时半刻还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就用这笔钱做本,就近搞点副业,我给你打下手。正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
  
  简有家说嘁——。
  
  简光伢说年初三我带光茂光仔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注意到江西那边的农副产品普遍比我们这边便宜,干辣椒那边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卖一块一;食盐那边卖四角二,这边卖五角五;老姜那边是一角五,这边卖到三角多。我们从那边把货往这边贩,有利润。
  
  简有家对侄子的这条生财之道嗤之以鼻,说从这里到姑奶奶家四五十里,还全是上山下岭,不挑不提,光走个来回都要丢掉半条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简光伢说我都想到了,不走路,搭火车。我问过细牙表叔,从他家搭火车到瓜洲城里,车费一块二,两个人两块四。你我贩上一百斤干辣椒,一趟下来能赚二三十,还在乎这两块四车费。
  
  简有家低着头琢磨着侄子这条生财之道的可行性,最后觉得还是不可行,因为是跨省做买卖,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公社找麻烦,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简有家说光伢,你还是拿着这钱去龙踞碰碰运气罢,搞副业这事就别琢磨了,我们没这个命——那年去江西卖碗的教训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啦。
  
  简光伢反复权衡,最后接受了叔叔的劝告,决定拿着这笔钱跟几个老表去龙踞碰碰运气。
  
  临行前,简光伢托付叔叔,自己不在家这段日子,让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市里上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无需照顾。妹妹翠萍刚上中学,年龄尚小,每天早出晚归,让她一个人生活,简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说你出去只管放心闯,不要挂念家里,有叔叔一口吃的,饿不死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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