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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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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四年阴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简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龙踞这片土地的那天,未来的龙踞首富陈岭南已经来龙踞两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时候被尼龙渔网绞断两根手指,陈岭南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凤凰城乡下的一个渔民。这很有可能,因为祖祖辈辈如此。
  
  陈岭南绞断手指前的人生一点不比简光伢如意。五岁那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生下弟弟陈岭北后没多久便死于水肿。十三岁上四年级那年,父亲出海遭遇台风,船覆人亡。父亲离世后,留下一个没有生养的二婚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由于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陈岭南的学历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渔夫。十六岁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边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风大浪大,每次出海无异于一场赌博,谁也无法预料是满载而归还是葬身渔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时候赶紧娶个老婆把后代繁殖出来,这样即使死了也不至落个绝户。父亲死的那年刚满三十岁,留下陈岭南和陈岭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陈岭南绞断手指那年二十七岁,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绞断手指那次是陈岭南此生最后一次出海作业。因为赶上恶劣天气,狂风暴雨,渔民手忙脚乱收网,结果偏偏遇上网获大丰收,忙乱中出错,等到把上千斤鱼拉上船,陈岭南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两节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后在家休养了两个月,陈岭南有心重操旧业,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这不难理解,一个手有残疾的渔民,作业效率肯定赶不上一个手脚健全的渔民,而手脚健全的渔民有的是。
  
  在一个家家户户以出海打渔为业的村里,过早结束渔民生涯的陈岭南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这个时候两个现实摆在陈岭南面前,一是终于不必整日提心吊胆过活了,二是怎么过活。
  
  陈岭南来龙踞的直接诱因有两个,一是弟弟陈岭北吵着分家让陈岭南寒了心,二是因为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让陈岭南心灰意懒了。
  
  先说跟弟弟陈岭北分家的事。由于父母早逝,陈岭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陈岭北中学毕业后,陈岭南为了不让弟弟步自己的后尘,到处求人,把弟弟送进了公社的海产品加工厂做了工人,后来又张罗着给他娶亲。作为哥哥,陈岭南可谓仁至义尽。然而哥哥绞断两根手指不到半年,弟弟就在弟媳的怂恿下吵着分家,这着实令陈岭南心寒。
  
  再说跟老婆吵架这事。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岭南老婆林子芳因为分家的时候小叔子多分了几个花胶,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问题是她觉得吃亏了却又不亲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论,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念叨,没完没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气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分家的时候陈岭南分到的也不过是一间半瓦房几个破碗十几斤大米以及十几个花胶,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而唯一值钱的就是花胶,少分几个确实是个不小的损失。另外那几十个花胶还是夫妻俩多年来背着生产队一个一个偷偷攒下来的,是给几个儿子将来成家准备的压箱底。为了长期保存这几十个花胶,林子芳用废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担心被生产队发现,都不敢挂出来晒,而是藏在床底最深处的樟木箱子里。多年来,林子芳几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数一遍里面的花胶,数目对上了才能安睡(从没错过),可见这几乎是林子芳的命。这条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里有多纠结可想而知。
  
  不过陈岭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即使分家的时候多分几个花胶,这个家也一样穷,所以少分几个也不会更穷。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个层面,而又无法达成共识,陈岭南心里堵得慌,无处宣泄,几次三番拌嘴后,终于忍无可忍揍了妻子一顿。这是陈岭南平生第一次动手打老婆,手脚没轻重,可以说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脸肿。林子芳发现丈夫疯了,抱着最小的儿子陈小湖连夜跑回了镇上的娘家,临走的时候撂下狠话,叫陈岭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镇姑娘,娘家父亲是镇上的种猪配种站站长,在当地江湖上是个狠人,同时娘家还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陈岭南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夜从家里逃出来,颠了。
  
  陈岭南出逃的时候顺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两样财产——结婚那年妻子娘家送的一辆“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后剩下的那十几个花胶。陈岭南揣着花胶,蹬着“永久”,奔波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抵达了四百公里外的龙踞。这辆“永久”在龙踞即是陈岭南的代步座驾,也是陈岭南谋生的工具,从七一年买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随了陈岭南十六年。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那十几个花胶,绝对不是跟林子芳斗气,实属情非得已。陈岭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几个花胶到凤凰城市区的海产干货供销社卖了换钱,因为出门需要盘缠。可临了还是舍不得出手,因为太珍贵,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花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卖了将来回去没办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几个花胶最后也跟着陈岭南一路来到了龙踞。即使到了龙踞,即使身无分文,陈岭南也没有把花胶卖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陈岭南闻到床底下一股海鲜恶臭,拿出来一看,由于保存不当,又赶上连日阴雨,报纸包着的花胶受潮腐烂了,生蛆了,即卖不出去,也吃不了。陈岭南看着地上蛆虫涌动的花胶,回首往事,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考虑是扔了还是洗干净煲来吃了。陈岭南心里斗争了足足一天,最后还是把它们扔了。
  
  由于离家的时候走得仓促,没有办理相应出行手续,虽然成功流窜到了龙踞,却没能进到工厂。初到龙踞的那两个月,陈岭南的遭遇可以用一个“惨”字形容,日晒雨淋,饥寒交迫,戚戚然如丧家之犬。更凄惨的是连着骑了两天两夜自行车,多年的痔疮又犯了,奇痒无比,疼痛钻心,大便还带着血。就因为没钱医治,只能自己简单处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年后,辉煌腾达的陈岭南在朋友面前也愿意调侃一下自己曾经落魄的过往,即使这个时候,陈岭南也尽量不去追忆最初的那两个月,更讳于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怎么说呢,除了他妈的没有伸手跟人乞讨,当时的陈岭南跟叫花子毫无二异。不过那段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两个月后陈岭南便找到了谋生手段。
  
  简光伢第一次遇见陈岭南是在抵达龙踞的当天傍晚,地点是伏龙塘镇岗丰村一片香蕉地中间一口鱼塘边上的一堆废品旁。此时的陈岭南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有了固定的职业,收入颇丰,俨然隐形富豪一枚。其实,在龙踞这个遍地是机会的新兴城市,只要有心,并且肯干,发财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拾荒也能发财。陈岭南从事的就是这个职业,虽然不体面,但能致富。尤其让陈岭南对现状满意的是,自己即不用像工厂里的打工仔那样被资本家压榨,也不必像过去在老家那样为出海而担惊受怕。而且,事实已经证明,只要自己够勤奋,生活确实能发生改变。
  
  一年前,身上略有积蓄,陈岭南扩大了生意规模,除了捡废品,也收购废品。陈岭南扶着他那辆爱车,背着一个作业用的铁钩,游走在伏龙塘的街头巷尾和工厂学校附近以及公路旁,半收半捡,风雨无阻。那个年代国人对废品概念淡薄,家里的无用之物往往一扔了之,即使卖,也基本没有议价权。陈岭南最喜欢的废品是废纸,尤其是废纸箱。纸箱整齐,便于捆绑,便于装载。在龙踞这个发展热火朝天的轻工业城市,废纸箱也从来不愁销路。如果缺德一点,往废纸箱里塞点其他废纸,再往里面洒点水,或者掺点沙子,利润就更可观了。但不能掺水泥,往废纸箱里掺水泥最缺德,因为水泥遇到水会结板硬化,二次加工的时候会损坏机器,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在行内往往混不长久。
  
  两年来,那辆“永久”为陈岭南发家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个年代很多在伏龙塘的人都看到过这样一幕——一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破烂背心的瘦得脱了相的家伙、用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载着二三百斤甚至更重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废品、身体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前行。厉害的是这个家伙竟然还能骑上去,还能蹬得动,看上去就跟杂耍一样。更厉害的是那辆“永久”,很多路人都等着看它在半路上散架,或者看它在半路上车轮扭曲变形。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它无比忠诚,替主人鞠躬尽瘁站好了每一班岗。
  
  由于生意规模的扩大,一年前陈岭南以月租五元的价格从伏龙塘镇镇长林炳辉的夫人罗嫂手里租下了水塘边的两分荒地,用捡来的废木料和牛毛毡以及铁皮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从此这里即是他的安身之地,也是他事业的起点。两年来,陈岭南会按时汇钱回家,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倒不是怕妻子报复,床头打架床尾和,林子芳早已饶恕他了。不回家纯粹是想多赚点钱,然后衣锦还乡。
  
  两年来陈岭南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堆积如山的废品埋了。埋在废品山下的陈岭南喘不过气来,浑身无法动弹,呼救也无济于事,只能静静地等死。梦里的陈岭南感觉到无比幸福,因为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废纸、废铁、废铜、废铝、废塑料、甚至还有废金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财富。陈岭南被财富埋了,感觉幸福死了。
  
  简光伢那天在水塘边见到陈岭南的时候,陈岭南顶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白夏布裤衩蹲在窝棚外面一棵往下滴着水的香蕉树下做饭。早春二月,气候依旧寒冷,天上还飘着雾一样的毛毛细雨。由几块砖头随便垒起来的灶里“噼里啪啦”烧着木柴,灶上炒菜的锅是一个熏得乌七八黑的铝制长方形饭盒,两支筷子代替锅铲,锅里“咕咚咕咚”煮着一条四指宽的鲫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酱油和小葱的诱人香味。
  
  看到这幅景象,简光伢不知道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家伙究竟是叫花子还是精神病人。打量蹲在地上的这个怪物,简光伢更是惊诧。在这之前,简光伢见过最瘦的人是自己,身高一米六的自己体重只有八十斤出头,胸前的十几条肋骨触目惊心。然而,眼前的人跟自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天庭无比饱满、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浑身上下皮包骨头,屁股尖得跟锥子一样,加上披着一头至少有半年没有剪过的长发,蹲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民国年间绞了辫子丢了铁杆庄稼衣食无着精神恍惚的前清遗老。
  
  简光伢会在来到龙踞的第一天跟陈岭南相遇,缘于没能顺利进到表姐夫郑家驹的纺织厂。
  
  这要怪何苦。
  
  果不其然,在老家的时候何苦又他妈吹牛皮了。最初何苦写信跟姐姐何齐说要来龙踞,何齐确实也同意了。只是何齐以为弟弟是一个人来,殊不知一下来了五个。何齐的丈夫郑家驹的确是香港人,如假包换。夫妻二人在龙踞的确开了一家纺织厂,这也是事实。问题是郑家驹并不是有钱的香港人,纺织厂也没有何苦想象的那么辉煌。
  
  纺织厂只是一个二百来平米的简陋铁皮屋违章建筑,车间里摆着十几台大工厂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油迹斑斑的二手纺织机,加工出来的产品也只是半成品。说白一点,纺织厂其实只是一个三无作坊。老板郑家驹年纪也不大,六零年生人,比妻子何齐小两岁,跟小舅子何苦同年,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在香港估计都找不到老婆。
  
  郑家驹负责在外面联系业务,所谓的联系业务,就是陪大老板吃喝玩乐,把大老板哄高兴了,业务就有了。何齐负责管理,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工厂就那么十来个人。工人吃饭管饱,每个月还有五十块钱工资,比在老家强千万倍,所以工作起来自然是争先恐后,根本不用管理。老板娘何齐多数时候也在机器前干活,兼职给十来个工人做饭,说起来其实比工人还辛苦。
  
  何齐七七年就来龙踞了。那年何继梅病重,他在龙踞的老班长去瓜洲探望他,见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何齐,有心招为儿媳,就把人带回了龙踞。老班长是龙踞军分区医院的领导,在军分区医院给何齐安排了一份护士工作。可两个年轻人有缘无分,老班长的儿子直到七九年战死在前线,也没能见上未来妻子一面,结果便宜了郑家驹。
  
  夫妻俩小小的事业刚刚起步,这已经倾尽了两人的所有。如今一下来了五个,确实难倒了他们。全部安排工作?多出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也用不上——首先纺织机就不够。安排一两个,那么其他人怎么办?让他们回老家?那么谁留下谁回老家?夫妻俩经过商议,最后决定,自己的工厂顶多安置两个。至于剩下的三个,夫妻俩分头去附近的工厂打听,看看有没有工厂招工。打听到了,当然最好。没打听到,爱莫能助,只能让他们原路返回。
  
  结果还是郑家驹路子广,当天就打听到了,而且三个都要,是郑家驹认识的一个香港朋友新开的油漆厂,就坐落在伏龙塘镇岗丰村外的水塘边上。郑家驹的朋友叫郭宏生。郭宏生一开始看中了何苦何雨生以及何文。油漆厂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这三个人已经成年,而且身强体壮,正好适合。何必身材单薄,简光伢身材矮小,郭宏生没看上。可郑家驹也没看上何必和简光伢。何必来到龙踞的第一时间就用身上仅剩的钱给自己买了一罐“健力宝”,举在手里从火车站一路喝到工厂,这给前来接站的郑家驹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而简光伢身材瘦小,面色菜青,严重地营养不良,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干活的料。郑家驹和郭宏生争执了半天,郑家驹能说会道,留下了小舅子何苦和何雨生,郭宏生收留了其他三个。就是在跟着郭宏生回油漆厂的路上,简光伢见到了陈岭南。
  
  陈岭南注意到简光伢却是在一年多后。那天傍晚陈岭南光顾着埋头烧菜了,一行人打跟前经过的时候根本没抬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岭南也没有注意到简光伢。坐落在水塘对面的油漆厂尽管近在咫尺,陈岭南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因为没有业务往来。直至次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一身臭烘烘油漆味的简光伢来到陈岭南臭烘烘的废品站,问陈岭南收不收原料桶。
  
  陈岭南当然收,不过还是感到诧异,因为油漆厂的原料桶一直以来都有原料厂家回收,怎么这次会当废品卖呢。
  
  简光伢说原料厂收走的是好桶,可以循环使用,而叫陈岭南收的是废桶,只能当废品。
  
  听到这里,陈岭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报废的化工原料桶在废品当中也属鸡肋,先不说卖不起价钱,处理起来还有危险。化工残余在桶里发生化学反应形成可燃气体,处理不当会爆炸。同在伏龙塘镇上的“水仙花”油漆厂去年就发生过一起原料桶爆炸事故,把厂里的一个傻帽工人整条手臂切了下来,送医路上陈岭南亲眼目睹,自然不敢大意。
  
  陈岭南原本不想接这单生意,因为确实赚不了两个钱,没必要冒风险。不过转念一想,人家第一次上门,还是接了罢,或许以后还有生意,于是就跟简光伢去了厂里。但这次简光伢依旧没有给陈岭南留下什么印象。几年下来,陈岭南已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一个工厂打工仔能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呢!
  
  不过很快陈岭南就发现自己小看了简光伢。
  
  那天简光伢带着陈岭南进到油漆厂,让陈岭南看了一下码在院子里的报废铁皮桶,让陈岭南报了收购价格,却没有让陈岭南把铁皮桶收走,而是找了个借口把陈岭南打发走了。生意没谈成,陈岭南也不遗憾,甚至巴不得如此。因为确实是鸡肋,几十个二百升的铁皮桶,倒腾一回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得专门租辆车搬运,基本上等于是搬运工。可过了三天,简光伢又找上门来,叫陈岭南去厂里收桶。
  
  陈岭南说你找别人罢,我不收了。
  
  简光伢说为什么。
  
  陈岭南说我没车啊。
  
  简光伢说你租车啊。
  
  陈岭南说本来就没钱赚,租个车还不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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