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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第2/2页)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
  
  陈岭南说不信你去问问其他收废品的,看看他们愿不愿收。
  
  简光伢说那么好桶你收不收。
  
  陈岭南说好桶我当然收。
  
  简光伢说好桶你收什么价。
  
  陈岭南说十二块钱一个。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都是十四。
  
  陈岭南说十四就十四,你有多少。
  
  简光伢说有八个,不过你要连报废的桶一起收走。
  
  陈岭南说这完全可以,我租个车就去厂里拉。
  
  简光伢说八个好桶一百一十二,三十一个报废桶九十三,总共两百零五——你先把钱给我。
  
  陈岭南说为什么。
  
  简光伢说我把好桶跟废桶混在一起,你去到厂里什么都不要说,全部搬上车就是。
  
  陈岭南也是老江湖,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奥妙是,简光伢把好桶当废品卖,中间存在十一块钱差价,八个桶的差价是八十八块。如果老板没发现,这八十八就进了他简光伢个人的腰包。
  
  4
  
  通过表姐夫郑家驹的介绍进了厂,简光伢首先遭遇的一个困境就是皮肤过敏。这是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油漆要经历的一关,何必和何文也未能幸免,只是过敏程度比简光伢轻一点而已。最开始是皮肤变得无比干燥,浑身奇痒难耐,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出一身疹子,然后浑身肿得跟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灼热、疼痛、无法睡觉、咽喉肿痛、食欲不振、睁不开眼睛。这样的痛苦持续数天或者十数天甚至更长,直至肿胀渐渐消退,死皮脱落,最后成功脱敏,凤凰涅槃。
  
  油漆厂的工作堪比苦力,环境也无比恶劣,三个人对这份工作依旧无比珍惜。刚到龙踞就顺利进到了厂,这就够幸运了,何况每个月六十块钱的工资也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三人遇到了一个好老板,除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没有发下来,之后每个月的工资老板郭宏生都不会恶意拖欠克扣,能做到这一点的老板已经非常难得。不跟远的比较,就跟郑家驹比,郑家驹本质也不坏,积极向上,勤奋肯干,可一旦涉及到钱的问题,也没有半点人情味,包括对小舅子何苦。何苦在老家的时候天真地认为来到龙踞会得到姐夫的特殊关照,然而却没有。郑家驹给他的工资跟其他工人差不多,仅仅多十块而已,每个月六十,吃住也一样。
  
  “你是来学东西的,不能一上来就想拿高薪。我要一开始就给你高薪,那是害你。”郑家驹吝啬还振振有辞。
  
  在大家的想象里,好像从香港过来的人都是霍英东包玉刚那样的大富豪。其实不然,这个时期来大陆投资的香港人里,除了极少数爱国者,大都是投机者,实力真正雄厚的不多。这不难理解,因为国家刚刚开放,政策不明朗,加上产业链不完整,真正有实力的老板用不着冒险。敢冒险的往往是低端制造业里的中小企业老板,吸引他们的是内地廉价劳动力和土地租金。而最多的是郑家驹郭宏生这类纯粹的冒险家,年轻,一文不名。他们在香港其实也是社会底层,出身卑微,没有文化,没有生路,有的是出人头地的野心和比大陆人更开阔的视野。最初他们跟着从香港过来的老板干几年,手头积攒了一点点资本,也有了一点经验和技术,便自立门户。租个简陋车间,买点二手设备,招几个廉价劳动力,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在这个以卖方为市场主导的时代,你只要有做老板的勇气,你就能发财。他们衣着光鲜,肩上背着人造革公文包,似乎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其实囊中羞涩,虚张声势。有经验的人从来不信他们嘴上说的,因为他们满嘴跑火车。有经验的人看一眼他们走路的神态就能清楚知道他们几斤几两。如果他们走路的时候弓着背缩着肩,像憋着尿找厕所一样东张西望,同时又步履匆匆,那肯定是还在寻找机遇,肯定是还没混好。混的好的,往往是下巴走在前面,眼睛四十五度角仰望蓝天,走路也一定走马路中间,即使挡了后面的车,也要等对方按了半天喇叭才会慢条斯理让路,让路前还不忘回过头来骂一句:丢你老母,赶去投胎咩。
  
  郭宏生属于后者。郭宏生二十八岁,未婚,家在九龙深水埗,曾有过短暂的黑社会经历,因为贪生怕死被黑社会开除后才辗转来到大陆。去年他还是“水仙花”油漆厂的一名油漆配料员,在初步掌握了油漆生产工艺后,从亲戚朋友手里借了点钱,摇身一变自己做了老板。简光伢何文何必是他招的第一批工人。工厂条件简陋,一个一百平米的铁皮屋车间,一台经常罢工的人力叉车,几个铁皮搅拌桶,以及十数种原料,就构成了工厂的全部。郭宏生慷慨大方讲义气,加上第一次做老板,没有成本概念,除了不会恶意拖欠克扣工人工资,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工人小恩小惠,美其名曰“特殊工种津贴”。何文何必和简光伢应该是龙踞最早拿到“特殊工种津贴”的内地打工仔,在这之前以及之后很多年,所有津贴都只针对外籍员工,内地打工仔脑子里想一下都会被炒鱿鱼。
  
  油漆生产全部是手工操作。工人的岗位也没有分工,都是通才。每天的工作就是郭宏生在一旁手把手指导,三个工人把各种化工原料按比例兑入搅拌桶,然后用一根一米来长的钢管在桶里持续不断的搅拌,直至搅匀。如果说搬运原料是苦力活,搅拌原料就是苦力中的苦力。由于各种原料的密度和粘度不同,把它们搅拌均匀绝对是一件即检验体力又考验耐心的事,同时还要忍受各种刺鼻的气味,而且中间不能停顿,不然会影响油漆品质。即使三个人轮流搅拌,一桶原料变成合格的油漆,人也基本上已经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了。
  
  郭宏生的油漆厂一开业便生意兴隆。工人的工作时长不定,以前一天的订单数为准。有时候一天工作一上午,有时候工作到深夜,订单完成即下班。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分装好的油漆装上人力三轮平板车。郭宏生把油漆拉到货运公司,分发到各地的客户手里。
  
  郭宏生做老板没两个月,一天早晨拉着一车油漆出门发货,出去不到一个小时,浑身泥浆回到厂里,说油漆被人抢了。
  
  郭宏生说丢,你们大陆穷鬼真多,我在香港只听说过抢金抢银抢钞票,没想到在你们大陆连油漆也有人抢。
  
  大家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因为再也饿不着了,而且每天还能吃到荤腥,另外每个人的愿望在从郭宏生手里领到工资那天都能得到实现。
  
  拿到工资后,简光伢给自己留下二十块,剩下的通过邮局汇回家,用于弟弟妹妹的学杂费和日用开销。何文也一样。何必身为家中幼子,负担轻,工资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总是三个人里最缺钱的一个,因为他有三大爱好,吃零食、喝“健力宝”、穿衣打扮。
  
  来到龙踞后,零食和“健力宝”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没有打入南方市场,何必迷上了“健力宝”。何必对其他什么都不会上瘾,唯独“健力宝”例外。如果有详细统计,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国喝“健力宝”最多的人。从八四年来到龙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国,差不多每天都要喝,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爱。为了买一双“鳄鱼牌”皮鞋,何必省吃俭用攒了半年的钱,结果皮鞋买回来穿上脚没两个月,鞋尖就开了鳄鱼口。从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从来没有忘记对美的追求。出门前浑身上下没有捯饬漂亮,他会变得拘谨自卑。也因为爱打扮,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风景。被人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何必对衣裳颜色的偏好别具一格,独爱红色和白色。试想一下,在蓝黑灰为主流色彩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个留着鬓角,戴着蛤蟆镜,身着红衬衫、喇叭裤、白皮鞋的瘦高俊俏男孩走在人群中,那得是多亮眼。为此,来到龙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拥有了一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嫖客佬”。
  
  爱打扮并不是何必一个人的爱好,何苦也一样。何苦不像弟弟这么讲究衣裳的颜色,只讲究时尚。何苦崇拜日本演员高仓健,为了模仿自己的偶像,硬是缠着姐姐何齐从香港给他买了一件“皮尔卡丹”风衣,穿在身上风光一时(买的时候是夏季,打完折九百九十八港币)。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一群江西人打成了一片。那群江西人来自江西赣州,在龙踞蹬三轮车。此时在龙踞蹬三轮的清一色是赣州人。发生这种奇怪现象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当初某一个没有进厂的赣州人偶然涉足这一行,意外发现这一行可以谋生,于是就在老乡中间一传二、二传三,最后形成了垄断。同乡抱团在改革开放早期的龙踞属于普遍现象,比如香港人都是老板,街上卖菜的一律是江西北部人和湖北南部人,凤凰城人做五金建材和包工头,四川人开饭馆和理发厅。如果一个行业里出现了一个非同乡,那么这个非同乡要么就是绝对的厉害角色,要么就是个二百五,但不管他是什么,他都会很惨。
  
  正所谓物以类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赣州人的首领“熊老师”打得火热,并很快拥有了一个“湖南骡子”的江湖绰号。“熊老师”比何苦大两三岁,两人以兄弟相称,有空就聚在一起。“熊老师”有一个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下意识地对他肃然起敬,因为历史课本告诉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爱德华”的人,都他妈不是一般人。
  
  “熊老师”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师”早先是赣州地区一个乡镇小学的数学老师,七九年偶然从报纸上看到龙踞开放的新闻,当即砸掉铁饭碗就跑来了,而且一来就站到了食物链顶端。“熊老师”五官清秀,中等个头,身材精瘦,打架爱用改锥,在龙踞这些年扎伤多人,令人谈之色变,三年前还追上了伏龙塘镇长林炳辉的侄女林乐怡,可以说是个绝对的厉害角色。
  
  “熊老师”垄断的三轮车行业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在私家车还是稀罕物、出租车还没有普及、公交车也时有时无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轮车通常是香港老板彰显身份的奢侈消费。穿着时髦的香港老板仰躺在绒布后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轮车夫在前面挥汗如雨,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飞驰,三轮车夫心里欢快,资本家脸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师”手下蹬三轮车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文东生的赣州佬。这家伙载着两个标准体重的成年男子从伏龙塘到龙踞市人民医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钟,跟飞一样,而且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这个家伙当时之所以那么拼,是因为客人得了阑尾炎,赶着去医院切阑尾。那一趟下来的收获自然也不菲,挣了一张红彤彤的百元港钞,轰动一时。
  
  不过蹬三轮车这个行业门槛也不低,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一脚。首先你得是赣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体力,最后你起码还得有辆三轮车。人力三轮车价格一点也不便宜,一辆动辄好几百。也因为如此,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通常两个甚至三个赣州人合伙经营一辆三轮车,每个人轮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挣。好的时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时候也有二三十,比进厂务工强百倍。车夫每天挣的钱上交一半给“熊老师”,另一半归自己。不过车夫也都情愿,因为“熊老师”负责保护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比如遇到纠纷他要出面协调、被人打了他要负责打回来、受伤生病没有收入期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他要承担,等等此类。没有“熊老师”罩着,你干不长。
  
  “熊老师”手下此时有将近三十个车夫,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开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个月进账轻松过万。八四年,月入上万无异于今天的月入百万,可谓惊人。不过这钱也并非全部进了“熊老师”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给了伯父林炳辉。没有林炳辉罩着,“熊老师”干不长。
  
  此时的龙踞已有四股崭露头角的流氓势力。一伙是以“熊老师”熊威廉为首的赣州帮。一伙是以“眼镜”吴瑞舫为首的湖北帮,垄断了龙踞的蔬菜水果批发。一伙是以“耗哥”李赶美为首的四川帮,从事赌博和娱乐业。而实力最强的是以“曼姐”为首的龙踞本地帮,垄断了龙踞的河沙开采和沙石运输以及民间放贷业务。
  
  此时的几个流氓大哥跟后来的流氓大哥存在一个本质上的区别,那就是他们身上的第一个标签并非流氓,而是商人。他们是因为生意需要才做了流氓,而非本身好勇斗狠。他们受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家世也普遍优越。“熊老师”的父母是国营水泥厂的中高层领导,“熊老师”本人中专毕业。“眼镜”吴瑞舫上过职高,来龙踞前在老家的国企做过两年会计,父亲是那家国营农副产品公司的一把手。“耗哥”李赶美来自四川成都一个公务员家庭,学历也最高,成都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大专文凭,曾短期做过文学编辑,是个文艺青年,据说还曾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本来有大好前程,因为争风吃醋把人捅伤了在老家无处安身才跑来龙踞。“曼姐”背景最为特殊,年近四十的“曼姐”本名黄燕妮,是印尼华侨,六十年代一家人才回到祖国。“曼姐”之所以叫曼姐,是因为她老公林奕辉小名叫“小曼”。“小曼”林奕辉是著名爱国华侨之后。“小曼”在伏龙塘当地是有名的帅哥,可惜英年早逝,八三年“严打”期间因为拒捕,被公安武警当场击毙。林奕辉死后,“曼姐”继承了丈夫的衣钵。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开始追女朋友了,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何苦追求的女孩子叫颜如玉,是隔壁纺织厂的办公室文员。颜如玉上过职校,毕业后在老家的百货公司站过两年柜台,八一年只身闯了龙踞,在龙踞没有任何背景,可谓胆识过人。何苦追求颜如玉是姐姐何齐的主意。何齐从龙踞军分区医院辞职后也在那家纺织厂上过班,跟颜如玉是同事兼老乡。颜如玉模样靓丽、身型修长、话语不多,属于那种长得好看又有头脑的女孩子。令人敬佩的是颜如玉的商业眼光,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和厂里一个江西籍女孩子合伙在外面做生意,在伏龙塘大街上摆地摊,专卖蚊帐。龙踞地处南方,城市背山面海,蚊子多得吓人,一年有十二个月能听到蚊子叫。本地人好像习以为常,外地人可受不了,被蚊子撵着咬,没有蚊帐根本没法活。
  
  颜如玉卖的蚊帐产自日本,香港进口。这种尼龙蚊帐即轻薄透气,又时尚美观,性价比极高,分分钟就把国内的夏布蚊帐比下去了,深受消费者喜欢。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弹点烟灰在上面就出来一个大洞。打工仔们买下一顶这样的蚊帐往往当宝贝一样精心呵护,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装袋和薄膜内袋,因为即使哪天不在龙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带回乡下老家。在乡下老家,这将是一件很体面的家当,姑娘拿来当嫁妆,小伙子拿来装饰婚床。
  
  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恋物癖,每到春节返乡,都会尽最大可能带走他们的一切。被子枕头凉席、衣裳裤子鞋袜、锤子斧头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脸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铝合金楼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类,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的体量往往超过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们肩挑背扛,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个大馒头,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却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着实令人动容。
  
  由于市场巨大,颜如玉的蚊帐生意相当兴隆,平均每个晚上都能卖出十顶八顶,两个人每人能赚到六七块,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比在厂里的工资还要高出许多。何苦为了追求颜如玉,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两个姑娘出门练摊。过了一段时间颜如玉就不让他去了,因为他不许客人讨价还价,总是跟客人吵起来。
  
  “自从有了你,我的生意每况愈下。”颜如玉在何苦面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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